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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庆澍:“五四”前夕知识界的孔教讨论——以《甲寅》和《新青年》为例

 2020-08-26 18:59

《甲寅》对于《新青年》有着显而易见的影响。《新青年》讨论的许多重要问题其实《甲寅》早有涉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对孔教问题的探讨。《甲寅》和《新青年》的出版,恰逢孔教会活动的两个高峰期,所以这两份杂志对于孔教的探讨,均与孔教会的活动有直接的关系,而且时间前后彼此衔接,或可视为一个整体。但通过对两份杂志的比较研究便可发现,虽然它们在对同一问题的探讨上具有大致相同的指向,其具体的观点却不尽相同,或者说关注的重点有所差异。但在这些不同与差异中,两者却又表现出了某种内在的联系,这种联系与众不同,正是本文所试图梳解的。



一 、《甲寅》的孔教讨论


作为《甲寅》杂志的灵魂人物,章士钊对孔教的看法在一定程度上主导着整个《甲寅》的孔教观,正是章氏发表在《甲寅》第一期的《孔教》一文,拉开了《甲寅》对孔教问题持续讨论的序幕。章士钊出身于传统文人家庭,从小便受到良好的传统教育,有着深厚的古典文化功底,虽然成年后留学海外,接受了西方思想的熏陶,在政治观念上鼓吹英美议会民主,但不论是其文学趣味还是道德理想,均较为保守。就文学趣味来说,章士钊于历代的文学家中最钦佩柳宗元,一生研习柳文不辕,于九十岁高龄时出版了《柳文指要》一书。同时,他对于桐城派的文章亦十分欣赏,年少时曾希望继承与光大桐城派。人到中年时,还曾因未能实现这一理想而颇有悔意。桐城派在文学上继承唐宋八大家,在思想上推崇程朱理学,提倡通过完善自身的道德修养,建立不屈服于自然欲求的主体意志,成为内圣外王的道德精英,从而正风俗、清人心,起到榜样作用,最终达到整个社会道德的提升。所以,由其文学趣味可以看出,即便接受了西方教育,章士钊所秉持、亲近的仍是典型儒家式的道德理想,其内心仍旧是以儒家道德观为标准。这一点在其所著与儒学相关的文章中,均有所表现。例如,在写于一九〇三年的《蔵奴隶》一文中,章士钊谈到:


夫孔孟考道德之本原,明出处之大义,由其道而无弊,可为公民,为豪杰,为义侠,为圣贤。乃老子浸淫而夺其席,易之以鄙夫、乡愿、学究、伪君子之名目,昭告于天下,天下之人且以为真孔也,相率而效之,唯恐其不肖,于是孔子遂为养育各项奴隶之乳妪,生息而不尽。


我们可以从这段话一窥章士钊早期对于儒家思想的看法。在探讨国人为何被冠以奴隶称谓时,章士钊得到的结论是,并非是孔孟之道致使国人沦为奴隶,恰恰相反,伪孔才是罪魁祸首,而摆脱奴隶地位的唯一出路就是实现真正的孔孟之道。在儒学漫长的发展过程中,类似看法屡见不鲜,即看到了儒家学说的局限性,但在试图改变时,仍肯定孔子的圣人形象,而将问题的责任置诸他人或后人身上,如今文经学派归咎于刘歆,以及章士钊归咎于老子等。他们主张揭示所谓的“伪孔”,恢复儒学真实面貌,进而着手改革。这是从儒家内部寻求出路。只是在清末民初,西方文明的冲击更为强烈与直接,儒学不适应现代社会的一面越发暴露,受到的质疑也更加强烈,从而使得改革的心声被更为直白地喊出来:“伪孔之害,如此其甚,安得有路得其人,以改革宗教之手段,为我一改革学派也耶?”虽然在章士钊这篇文章发表之前两年即一九〇—年,梁启超在其所著的《南海康先生传》中,称康有为是“孔教之马丁路得”。然而,康有为并非章士钊所呼唤的那个“路得”。事实上,十一年后《甲寅》对儒学的讨论,恰恰是针对康有为所创立的孔教而展开的。

发表于《甲寅》第一期的《孔教》一文,开宗明义地表达了章士钊对于孔教的态度。他认为,“神所不语,鬼不能事,性与天道,不可得闻,且口说所垂,删定所著,皆以传诸门人,未尝普及兆庶,范围不越乎大学书院,庸童妇人未或知焉”。即儒学不事鬼神,且不像宗教一般普度众生,而是局限于书生士子之间,所以“本非教也,而强以教名之不存之皮,图以毛傅,是诚心劳日拙之事耳”。也就是说,虽然宗教具有清政俗的作用,中国也确因无宗教而致使顽者坏法乱纪。儒者苟延残喘,但孔子之道并不具备宗教的特征,强行赋予宗教的名头,也不能使儒学产生宗教的威慑力,只会心劳日拙而已。需要说明的是,章士钊个人虽并不认同儒学是宗教,但在其后的文章中,也曾提到“当世之信孔子者,彼自有其权利为之,无论何人不得诘难”,这体现出章氏尊重信仰自由,尊重他人意愿的观念,而这和孔教会的排他主义是冲突的。在他看来,“惟今之尊孔者,舍其所习,丧其所守,离学而言教,意在奉孔子以抗耶稣,使中华之教,定于一尊,则甚矣其无当也”。建立孔教,排斥耶教,乃至排斥孔教之外的其他思想,这不符合章士钊自由主义的政治理想,是他要坚决反对的。

刊登于《甲寅》第一卷三号的《孔教》一文,是章士钊对读者张尔田来信的回复。张尔田是张东荪之兄,也是民初的著名学者,曾担任过《孔教会杂志》的编辑。从这封回信中,我们可以进一步看到章氏此一阶段的儒学观及其对孔教的态度。他说:“愚之不满意于今之倡立孔教者,非于孔子之道,有所非难”,“当世之信孔子者,彼自有其权利为之,无论何人不得诘难,即以愚之无似,有欲脱愚于尊孔之籍,愚决不承,惟不如世俗所为,奉为教主耳”。从这些文字可以看出,章士钊自始至终对于儒学的思想都是认同的,并自觉地将自己置身儒生之列。他与康有为等人的分歧只在于是否应将儒学宗教化,以及是否应该将孔教定位为国教。我们将二者的不同视为儒家思想内部不同观点之间的争论,可能更符合事实。

如前所论,章士钊的儒学观更接近宋明理学,即重视人格的培养与道德的提升,其之所以提出改革儒学,并不是要全盘否定儒家的道德规范,而是因“圣人之道不宜世用”,即无法将良好的愿望落于实处,从而导致整个伦理体系的空洞化。他在文章中对西方社会秩序与公民道德的美化,实际上是因为耶教的教义与儒家的道德规范有相近之处,而耶教的宗教力量对世道人心更具控制力。所以,章士钊所呼吁的改革是希望借鉴宗教或功利主义,将儒学所提倡的伦理道德落在实处。与章士钊所不同的是,康有为的儒学思想更为重视儒学中经世致用的部分,即更强调儒学在现实中的政治作用。他对儒学的宗教化改革是为制度革新寻求理论依据,以达到托古改制的目的。梁启超对此可谓洞若观火。

也就是说,康有为对儒学的宗教化改革,始终都伴随着救国、强国的政治诉求,其之所以建立孔教,也完全是因为儒学深植于国人的意识深处,可以用来作为一项更为便利的政治工具。章、康二人同样看到了宗教力量的强大,都希望能从中借鉴以改进儒学,但因其本身对儒学的理解不同,从而开拓出不同的路径。康有为希望通过成立孔教,发明升平、太平、大同之义,达到推动制度革新,实现君主立宪、虚君共和的政治理想。而接触到更多外来文明的章士钊虽然将政治理想寄托于西方宪政主义,但是在伦理道德方面则更为谨守儒家传统,并提倡通过改革,将儒家的道德规范实际化,使其更为切实可行。同时,章还提出中外调和,希望将东方的道德观与西方的政治观融为一体。

值得注意的是,章士钊的儒学论述并未如此后的《新青年》一样刻意挖掘孔教与意识形态的关系,将儒学与君主专制、国力衰弱、民智不开等联系在一起加以批判,而是从更为学术化的角度探讨儒学与宗教的区别。他对孔教/“国教”问题的讨论,也更多表现出自由主义的立场与宽容的心态。《甲寅》杂志对儒学问题的讨论,也大多能表现出这样的风度。同时,由于章士钊较为自由、多元的学术思想和办刊风格,《甲寅》成为一个开放性的思想平台,能以探求学理的态度,包容着各种不同的见解。对“儒学问题”的探讨多集中于时评与通讯栏目,在众声喧哗之中,这一问题不仅引起了读者广泛的注意,而且在往返辩难之中围绕其进行的讨论日渐深入,隐然形成了一种不可忽视的公共舆论。这一媒介技巧,在此后的《新青年》杂志上也可见踪迹。

《甲寅》中涉及孔教问题的文章不少,其中较具代表性的是署名陶庸的《孔教与耶教》与CZY生(杨昌济)的《宗教论》。在《孔教与耶教》一文中,陶庸认为儒学确是一种宗教,而且将儒教置于西方宗教之上:“揆之中国古代宗教之原理,西方宗教之真诠,何尝不殊途同归耶。惟孔子无形式,无专说,无信仰,无强迫,故孔子之道大,非耶稣所能几及”。针对章士钊所提出的儒学伦理体系的空洞化,不及耶教对世俗社会作用有力的观点,陶庸也给出了自己的解释。他认为孔教被后世的专制之术钳制“强者利用之以愚民而毁学,黠者假借之以欺世而盗名,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所以才会反不如耶教,他更进一步提出“以今之世,言今之治,唯有真共和,真自由,真平等,可以挽狂澜于既倒,回白日之西沉。何者?孔子所谓仁也,礼也,忠也,恕也,孝也,信也,即三真之要义也,耶稣之精训,亦三真之精理也”。在这里,作者不仅要将儒家思想与“共和、平等、自由”等现代思想整合起来,而且认为西方宗教的教义与儒家学说并无本质的区别,表现了近代知识分子在面对外来冲击时,企图将儒学与现代文明联系在一起,从而为其在现代社会寻求立足点的一种调和折中的文化态度。而章士钊此时提出的政治调和说,在“五四”时期发展为文化调和论。因此,这篇文章在一定程度上或可代表主编章士钊的看法。

署名为CZY生的《宗教论》为杨昌济所作。在关于儒学与宗教的关系上,他同样认为,从广义上来说儒术确实可称得上是一种宗教。针对章士钊提出儒学不具备宗教特质的质疑,他引用了英人斐斯托的话来作答:“举凡足以陶铸一民族之道德,维系一民族之风化,范围一民族人民之精神者,即无不足为一民族之教,为一民族人民之忠。虽或教义之深浅不论,神人殊趣,而其为教则一也。”也就是说,只要具备有以上这些特质,不论其形式如何,均可称之为宗教,而以此来观儒学,则确实具有宗教精神,而他自己也是儒家思想的信奉者。但他并不赞同将儒术定为国教,载入宪法。因为本着信仰自由的原则,无论以耶教救国还是独尊儒教都不足取,国家更不应该干涉宗教问题:“孔子之道,本为吾所服膺,固无论矣。他教之流行,亦尽可听其自由。为国者对于民间之信仰,义在放任,无存干涉,建立国教,无益事实,图召政争。”在这里,作者同样体现出自由主义的宽容精神。杨昌济本为宿儒,又在日、英、德等国游学近十年,既有深厚的旧学根底,又对于西方文化浸淫颇深,人生阅历和知识结构与章士钊颇有相似之处。因此他的观点被章士钊推崇为《甲寅》的“北斗”和“斯世之灵光”,也就毫不奇怪了。

综上所述,这两篇文章的观点虽略有差异,但联系章士钊对于孔教的论述,便可大致勾勒出《甲寅》作者对于孔教的看法。首先,虽然他们清楚地看到儒学被现代思潮所冲击而呈现的窘境,但《甲寅》诸人仍是站在儒学内部寻求方法,既借鉴西方文明或现代理念对其改革,又以民族文化为本位推动儒学的发展,为儒学在现代社会的生存找寻合理性。其次,与孔教会诸人所不同的是,不论是否将儒学看作宗教,《甲寅》作者大多是将儒学作为一种道德准则来恪守,在伦理层面坚守儒家思想,而留学海外的背景使得他们大多了解并接受民主共和精神,因此并未在儒学上寄托过多的政治诉求,而是提倡现代民主政治,将道德/宗教与政治看作两个独立的、不应彼此干涉的层面,而这正是以托克维尔为代表的近代欧陆自由主义思想家的立场。

因孔教问题本身的复杂性及《甲寅》杂志的开放性,对于儒学的讨论得以从多个角度展开,虽然讨论的重点是上述两点,但围绕这两点实际衍生出了多个问题,如对于耶教的态度、对于宗教的态度等。其中对于宗教问题的讨论,因高一涵的加入而显得尤为特殊。高一涵对宗教的态度,表现出不同于《甲寅》诸人的倾向,也令后人从中可探得其对孔教的态度。而关于宗教的探讨,也伴随着对儒学的讨论,一直延续到《新青年》时期。

在《孔教》一文中,章士钊除了表明自己对孔教的态度之外,另一重点就是其对于宗教的态度。为了说明反对孔教的原因,他引用了章太炎的《驳建立孔教议》一文,虽然在儒学是不是宗教、能不能定为国教的问题上二人观点一致,但章太炎反对孔教的原因除了认为儒学不具备宗教的特质之外,更重要的是他认为儒学之功在保民开化,而宗教至为鄙陋,是太古愚民所行之迷信,故儒学不能称之为宗教。章士钊则并不认同这一点,他将宗教与迷信看作两回事,认为“欧人所谓宗教,乃视为身心性命之所寄,而决非如吾神道止于迷信崇拜之伦。归依之诚,实无间于愚哲”。章士钊所谓的宗教,实质上是特指欧洲耶教这样有极强的道德约束性,且教义与儒学所提倡的伦理道德十分近似的宗教。从他屡屡对耶教徒道德修养的赞赏甚至是刻意美化中,可以看出章士钊是借用耶教描绘出了一个理想中的道德世界,而他对于耶教的肯定,仍是出于对儒家传统道德的认同与追求。此后《甲寅》诸人在论述宗教问题时,亦始终停留在道德层面,将其作为讨论孔教问题的旁证。

真正使对宗教问题的讨论深入至哲学层面的是高一涵。他在致《甲寅》编者的信中,开篇便谈到“余所欲就正者,非尊孔尊耶之执,乃人类应否终有宗教问题也”。他对于宗教的质疑,并非是简单的否定,而是从追求真理的角度、以科学的精神质疑神明的存在:“宇宙既形此显象,悬示吾人之前,断非徒有象而无理,事有象而理难徵者,乃吾知之有崖,不得谓彼为神秘。”即万事万物既然存在,则均可以探求其成因,即便一时无法解释,也是因为当下人类的知识有限,不能因此将其归咎于神秘,更不能因不可知的存在而塑造出神明。在回信中,面对这样的质疑,章士钊引用了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观点来证明上帝的存在,从而走向斯宾诺莎的自然神论,为宗教的存在找到依据。宗教与科学孰真孰伪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但我们可以看到,高、章二人的通信在《甲寅》杂志众多讨论孔教的文章中显得与众不同。高一涵对宗教的态度显然受到现代科学与理性主义的洗礼,而如此看待宗教的做法在此后的《新青年》作者如陈独秀、李大钊等人身上同样可以发现,这恰恰反映出《甲寅》与《新青年》在讨论孔教问题时显著的区别。章士钊与《甲寅》在讨论儒学问题时,是在认同儒学所提供的一整套道德规范的前提下,探讨儒学的性质,并为其寻求更生之路,而高一涵与《新青年》则是在进化论的影响下,以理性态度审视儒学与现代文明的差异,从而试图推翻儒家思想所创造的一整套礼教制度。



二 、易白沙的儒学观


提起易白沙,人们总会想到《孔子平议》在新文化运动中所起到的重大作用,并将其视为最早举起“打倒孔家店”大旗的思想先驱。然而,通过将易白沙的儒学观念与《甲寅》《新青年》的儒学观进行比较,并对《孔子平议》进行细致分析,我们便可以发现,易白沙的儒学观有其独特性,而且在《甲寅》与《新青年》之间扮演着过渡者的角色。


如果说高一涵是跳出儒学之外,从宗教的宏观角度参与了《甲寅》对儒学的讨论,易白沙则从教育的角度表达了自己对儒学的看法。在《教育与卫西琴》中易白沙没有将注意力集中于孔教问题上,而是针对英人卫西琴的“中国教育只需发挥孔子之精神、不必取法欧美”的观点,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易白沙认为,中国的教育不能等同于孔子的教育,“孔子为教育之一部,而非教育之全体,此非孔子之小,实中国教育之大也”。他分别详述了道家教育与墨家教育,指出它们各有所长之精神,“一为神明,一为物质,孔子不能范围之”,只有“倜乎尘埃之表,醇然礼乐之怀,辅以道家之神明,墨家之物质”才是完整的中国教育。易白沙显然是要以平和说理的态度,将诸子从儒学的压制下解放出来,亦将儒学从神坛上请下来,将其置于与诸子平等的地位,将诸子都看作传统文化的一部分。


与《教育与卫西琴》相比,刊发在《新青年》上的《孔子平议》对儒学的探讨显然更为全面,亦更为成熟,易白沙不再局限于教育一方面来谈孔子之道,而是站在整个思想文化的角度,客观地评价孔子学说的得失。一方面,《孔子平议》延续了此前易白沙对儒学的看法,同时更进一步指出:“孔子当春秋季世,虽称显学,不过九家之一。”这是从学术的角度讲,儒学不等于国学,而只是国学的一部分,“非孔学之小,实国学范围之大也”。另一方面,真正使《孔子平议》引起巨大反响的,是易白沙一反往日人们为维护儒学而提出的“伪孔”论,指出孔子之所以被历代野心家所利用,正是因为其思想中有可以被专制主义利用的成分,点明了儒学与数千年来专制制度之间的联系,深入分析了儒学思想所固有的弊端,并将其归纳为四点:


其一,“孔子尊君权,漫无限制,易演成独夫专制之弊”。易白沙认为,墨家以天制君,法家以法为轨,此二家均对君权有所限制,而儒家则将君等同于天,使君权超乎法律道德之外,没有任何外力来规范君王的思想与行为,仅仅依靠其个人的道德修养来治理国家,言人治而非法治,是专制主义的直接根源。过分依靠个人道德又缺乏应有的监督,其结果便如章士钊所说的一样,是整个伦理体系的虚化。章氏希望在依照西方建立一套完善的法治制度后,继续保留与提倡儒家的道德规范,但他并没有看到这一道德体系中尊君权的部分,其专制精神与民主共和精神显然是对立的。在这一点上,易白沙的认识无疑更为深刻。


其二,“孔子讲学,不许问难,易演成思想专制之弊”。易白沙通过列举许多事例指出,春秋时期诸子并立,学术思想极其发达,孔门弟子在面对其他学说时,不免产生疑问,时常向孔子问难,而“孔子以先觉之圣,不为反复辨析是非,惟峻词拒绝其问,此不仅壅塞后学思想,即儒家自身学术,亦难阐发”。不仅如此,孔门“师徒受授,几丈森严,至禁弟子发言”,他们讲求天地君亲师,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维护在上者的权威。在这里,易白沙实质上已经触及到了新文化运动儒学批判的核心问题一礼教制度,并将礼教中这种等级制度与思想专制联系了起来。


其三,“孔子少绝对之主张,易为人所借口”。易白沙指出孔子“立身行道,皆抱定一‘时’字,教授门徒,皆因时因地而异”,生平行事并无一定目的,空有杀身成仁这样的豪言壮语,却并没有以身践之一“美其名曰中行,其实滑头主义耳!骑墙主义耳!”他毫不留情地直斥孔子本人的虚伪性,并指出后世暴君之所以可以假借儒学行不义之事,也正是源于这一点。


其四,“孔子但重作官,不重谋食,易入民贼牢笼”。易白沙认为,孔子明列国政教,其学说目的在于干七十二君,故其弟子均不善谋生之道,这使得儒家的生计完全维系于帝王身上,独夫民贼以此为饵,遂使儒术成为谋求利禄的捷径,演变成奴颜媚上,捐廉弃耻之风俗,并经千百年的潜移默化,最终形成民族性格中的奴性成分。

易白沙分别从制度层面与思想层面对儒学所衍生的专制、礼教、虚伪、奴性进行了剖析,并揭示了儒家思想与中国专制主义之间的内在联系,对《新青年》同仁对儒学的批判大有启发。同时,作为具有过渡意义的人物,易白沙的儒学观也表现出一定的复杂性,除了进行批判之外,亦有从学术角度对儒家思想的客观分析,这与此后《新青年》诸人对儒学的全盘否定明显不同。在《孔子平议》的下篇中,易白沙指出,儒家之学、九家之学与域外之学“三者混成,是为国学”,所以,不能以孔子一家学术,代表中国过去未来之文明,驳斥了将孔子描述成能够预知未来的荒诞说法,认为“如八股家之作截搭题,以牵引附会今日学术,徒失儒家之本义耳”。而针对尊孔者提出的“古代文明,创自孔子,即古文奇字,亦出诸仲尼之手”的说法,易白沙则通过梳理文字史指出,“人文孟晋,决非一代一人能奏功效,文字创造,归美仓颉,犹切不可,况仓颉两千年后之孔子乎?”尤为难能可贵的是,易白沙并未将孔子全盘否定,而是进一步说明,孔子虽不曾创造文字,然订六书、正文字,所以中国文字的统一诚不能不拜儒者之赐。通过对儒学与道墨法农兵等几个思想学术流派进行比较之后,易白沙将孔子定位于显学而非素王,从而将儒学从象征专制精神的神坛上拉回到与诸子百家平等的地位中。

如果我们比较章士钊与易白沙的儒学观,可以发现,章士钊虽不认同将儒学作为宗教,但在其心目中,儒学的地位显然远高于其他学说,是一种与宗教具有同样作用的人生信仰,是为人处世的道德准绳。所以他虽然赞赏耶教,但也说“有欲脱愚于尊孔之籍,愚决不承”,坚持自己的儒家思想认同。易白沙则始终将儒学看作中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学术流派,将其与其他学派处于平等地位,指出其学说既有所长亦有所短,提倡用学术的目光和理性的思维对儒学进行客观深入的分析,以扭转世人对儒学的迷信、盲从和误解。另一方面,易白沙的儒学观与《新青年》主流观念也有所不同。易白沙虽然揭示出儒学与专制精神之间的联系,启发了《新青年》对于儒学的批判,但他并未彻底否定儒家思想的价值,而是肯定儒学作为一个学术流派,自有其不可磨灭的精华。推而广之,对于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关系,他也是主张“以东方之古文明,与西土之新思想,行正式结婚礼”,表现出更多的灵活性和宽容姿态,与《甲寅》的立场更为接近。

事实上,我们可以将易白沙视为某种象征性符号,通过他,人们可以发现《甲寅》与《新青年》在儒学问题上有着延续性的理路。例如,在《新青年》诸多反对孔教的言论中,“毁孔庙”可算是引人注目的一条,至今仍以“过激”而为人所非议。而陈独秀“毁全国之孔庙而罢其祀”的口号,实际上与《甲寅》有一定关系。如前所论,《甲寅》在对国教问题进行讨论时,作者们大多提倡信仰自由,反对设立国教。而陈独秀则指出“中国文庙遍于郡县,春秋二祀,官厅学校,奉行日久,盖俨然国教也”。也就是说,国家虽然还没有确立孔教的国教名分,但千百年来,孔教实质上一直占据着国教的地位,并由朝廷/国家主导进行祭祀,这对于其他的宗教极不公平。所以,不仅要反对在形式上将孔教定为国教,还要打破已然存在的孔教独大的局面,而各教教徒,所应争取的亦不仅是信教自由的权利,还应争取国家给予各教平等的权利,因此对于孔教,不仅不能定为国教,还“应毁全国已有之孔庙而罢其祀”。由此可以看出,陈独秀所谓的“毁孔庙”并非仅仅是要剥夺人们在公共场所祭拜孔子的权利,更是从各宗教地位平等的角度出发,反对以国家的名义、由政府出资来进行祭祀,其指向的是孔庙祭祀背后的官方势力。也就是说,他看到了长久以来儒家思想与国家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欲破坏之。

《新青年》对儒学问题的探讨延续自《甲寅》,而又跳出了《甲寅》的讨论范围,如陈独秀所说,“今所讨论者,非孔教是否宗教问题,且非但孔教可否入宪法问题,乃孔教是否适宜于民国教育精神之根本问题”。其所关注的焦点与《甲寅》杂志完全不同,而这种不同正反映了二者儒学观的差异。

首先,与《甲寅》关注政治制度的改革不同,在经历了多次政治运动的失败后,《新青年》更为关注思想文化的变革,在通过对传统文化与国人的思想意识进行反思与考察后,最终将儒学作为发动这场变革的突破口。如果说从《甲寅》到易白沙,对儒学的看法经历了从道德准则到学术流派的转变,那么《新青年》对儒学的看法,则是再次将其还原成一种伦理道德,只是这种还原带有批判性。陈独秀等人将三纲五常从儒学中抽离出来,将其命名为孔教的根本教义,同时认为温良恭俭让信义廉耻诸德是全世界所共有的道德准则,并非是儒学所独有的,所以“孔教之精华曰礼教,为吾国伦理政治之根本”,指出儒学经过历代发展之后,已形成一系统的伦理体系,从而将儒学等同于礼教,确立了所要批判的目标。

其次,《甲寅》诸人将道德与政治看作两个层面,并认为其相互之间并不产生影响,所以可以在提倡西方民主政治的同时,保留对儒家道德观的认同,而这种道德观不同于《新青年》所批判的礼教伦理规范,其把儒学看作一种人文精神所蕴含的宇宙观、人性观,更强调被陈独秀称为世界共有价值的那一部分,同时,在看到儒学的不适应性后,它试图从内部进行改革,使其更为贴近现代社会。而《新青年》的作者们则是在现实的民族危机的压迫下,以及由进化论而衍生的进步史观的观照下,对传统文化产生质疑并进而否定,将东西方文明完全对立起来,试图从对传统文化的批判中,来找寻解决问题的方法。所以他们延续了易白沙对儒学与专制精神之间内在关系的揭示,并进一步指出所谓“礼”就是别尊卑明贵贱,是阶级制度的理论依据,而其对“礼”的批判重点就是三纲所对应的“忠、孝、节”三个概念。正如马克斯•韦伯所指出的那样,在儒教中国,孝是引出其他各种德行的元德,是官僚体制最重要的等级义务的考验与保证。《新青年》等人对“忠、孝、节”三义的批判亦集中在了“孝”这一概念上。《孝经》说“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是以行成于内,而名立于后世矣”。吴虞同样指出孝在礼教伦理规范中的重要性,认为忠、节等义均是由孝衍生出来的,通过对孝的强化与制度化,使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简化成子女对父母的从属模式,最终形成森严的等级制度,而这样的等级制度与从属模式,无疑与鼓吹民主、自由、平等的现代思潮不相符。《新青年》的作者们由此找到了专制主义的传统思想根源,揭示了它与民主思想的冲突和不协调,并将其视为中国走向现代的障碍。正如陈独秀所说:“我们反对孔教,并不是反对孔子个人,也不是说他在古代社会无价值,不过因他不能支配现代人心,适合现代潮流,成了我们社会进化的最大障碍。”究其本源,《新青年》对儒学的批评带有强烈的功利色彩,是一种策略。所以我们也可以说,《新青年》并不反对儒学,而是反对封建礼教。现实与理想的双重压迫使得这一代知识分子急欲建立一个现代化、西方化的国家,这种重建不仅需要建构新式的政治制度,更要输入与新制度相适应的新伦理、新道德,而包含着人权与平等概念的新道德与以孝为核心的礼教道德无疑截然相反且并无调和的可能。《新青年》作者对礼教乃至孔教的指责、批判,正是来源于此。

与《甲寅》相比,易白沙、《新青年》的儒学观无疑更为激进,前者侧重从精神层面对儒学进行肯定与完善,后者则是侧重制度层面的否定。然而,当将其重新放回历史进行考察时,我们不难发现,从改革儒学并为其在现代社会寻求发展之路,到全盘否定儒学中的礼教成分,指出其与现代精神完全不相容,虽程度不同,但两者实质上均反映出一代知识分子在面对民族危机时,对传统文化的审视及由此而产生的“认同焦虑”。所以,尽管章士钊逐渐走向了文化保守主义,虽然在章士钊和《新青年》作者身上找不到“态度的同一性”,但他们“认同焦虑”的普遍存在,却是不能否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