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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虎:卡特•G•伍德森的黑人史事业及其历史声誉

 2020-12-10 09:19

摘  要: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之前,美国史学为白人种族主义史学家所支配。他们认定黑人是一个劣等种族,故在他们的美国历史著述中无视或否认黑人的历史和贡献。这种白人种族主义史学不仅对黑人的历史评价失之公允,而且阻碍了黑人争取平等进步的努力。有感于斯,作为黑人学者的卡特•G•伍德森选择了黑人史为志业,为黑人史研究和黑人史知识的普及奋斗了终生。其之所以能毕生对黑人史事业坚毅执著,是其作为一个黑人史学家所具有的使命感、美国社会提供的可行条件及其顽强的意志三者结合的结果。伍德森在世时颇遭学术界的歧视和冷遇,但其为美国黑人史学兴起做出的开创性贡献在当代美国得到高度肯定,被誉为“美国黑人史学之父”。


关键词:卡特•G•伍德森;种族主义史学;黑人史


卡特•G•伍德森是二十世纪前期美国的黑人史学家,美国历史上唯一父母曾为奴隶而本人获得了博士学位的人,也是继杜波伊斯之后第二个从哈佛大学获得历史学博士学位的黑人。有感于白人种族主义史学对待黑人历史的不公,认识到黑人史学发展对于推动黑人争取平等和进步的斗争具有重要作用,伍德森便选择了黑人史作为个人的终生事业。他的黑人史研究领域宽广且成果多产,他为推动美国黑人史研究和黑人史知识普及所做的组织工作尽心竭力。伍德森为美国黑人史学的兴起做出了奠基性贡献,被学界后辈誉为“美国黑人史学之父”。


一  学术著述


从其著述成果来看,伍德森的黑人史研究有两个突出现象,其一是成果多产,“仅以其著述数量来论,同代人或后代人中很少有谁堪与其匹敌。从一九一五年到他的《我们历史上的黑人》再版第九版的一九四七年,伍德森共出版了四部学术专著,五部教材,五部编辑的史料文献集,发表了十三篇文章,还与人合作完成了五项社会学研究。”其二是研究的领域广阔,“就其研究主题而论,伍德森的著述涵盖非裔美国人历程的所有方面:奴隶制、奴隶贸易、文化、家庭、宗教、工作和黑人组织的建设。” 研究范围宽广而又成果多出,这就足以表明伍德森治学的勤奋与辛劳。

伍德森的黑人史研究基本上是在进行学术拓荒工作。其著作较为集中的领域是黑人教育史和经济生活史。一九一五年他出版的第一部学术著作《一八六一年以前的黑人教育》就是对奴隶制时代黑人教育的探究。伍德森发现:内战前的黑人教育分成两个时期。一八三五年以前很多生活在种植园中的奴隶受到了教育,从一八三六年到一八六一年,种植园主不再让奴隶接受教育,其因是丹马克•维齐和纳特•特纳奴隶造反事件引发了种植园主的担忧,他们害怕受到教育后奴隶就可能反抗对他们的奴役,故在这一时期黑人奴隶仅能受到职业教育。一九二一年出版的《西弗吉尼亚的早期黑人教育》,对该地区的早期黑人教育情况进行了缕析。一九三三年出版的《黑人的误教》对黑人教育的现状进行了尖锐批评,对当时黑人教育家的教育资格提出了质疑。伍德森指责说:“这里我们关心的唯一问题是,那些‘受过教育的人’是否真正有能力面对他们面前的考验,还是他们无意识地通过延续压迫者的制度帮助了他们自己的毁灭。”他认为“那些‘受过教育的黑人’对自己的人民持轻蔑态度,因为在他们自己的学校和种族混合学校中,黑人受到的教导是崇敬希伯来人、希腊人、拉丁人和条顿人,贬低非洲人”。伍德森对黑人教育家的评价言辞辛辣,实际上是他对黑人教育关心至极心态的反映。不过这种过于苛刻且有失公允的指责,难免就伤害了与他一样为黑人平等自由而奋斗的其他黑人知识分子。伍德森的黑人经济生活史著作有:一九一八年出版的《一个黑人移民的世纪》,该著的研究主题是黑人从南部向北部和西部移民运动的原因和结果,其中既关注了内战期间很多黑人随着联邦军队向南迁移而导致北部一些黑人社区瓦解的现象,又审视了内战后黑人向西部的移民情况,还论述了“一战”期间黑人的大迁徙。一九二九年出版了与小约翰•H.哈蒙与阿内特•C.林赛合著的《黑人商人》。一九三◦年出版了与洛伦佐•格林合著的《黑人挣工资者》。一九三◦年出版了《乡村黑人》,该书审视了南部乡村黑人的健康、农耕、租佃、债务、工业、贸易、宗教、教育和娱乐等方面情况。一九三四年又有《黑人专业职业者和社区》,其中尤其关注了黑人医药和法律专业职业发展情况。这部书几乎没有文献注释,原是作为《黑人挣工资者》一书的阅读指南而编写的。

除了学术著作外,伍德森还撰写发表了多篇专论文章。一九一八年的“白人与黑人种族通婚的开始”一文提出,白人与黑人的种族通婚在非洲就存在,而在美洲白人与黑人的通婚现象更多。“在英属殖民地,作为人口多数的白人种族,在他们维护自己的种族纯洁性需求明显能够实现之前,是有着很多异种族通婚现象的。”一九二〇年的“马萨诸塞的黑人与印第安人关系”一文研究了殖民地时期马萨诸塞的种族混合现象。伍德森认为,黑人与印第安人的关系是美国史上被长期忽视的一章。从十七世纪中期开始,马萨诸塞殖民地存在着黑人和印第安人之间很多的交合混血。印第安人由于遭到忽视,很少得到生活供应,很少有思想、道德和宗教上的改进机会,渐渐地印第安人就成为一个国中之国。有些黑人寻求在印第安人中间避难,宁愿忍受生活的艰难也不愿在白人基督教文明社会遭受种族偏见的打击和嘲弄。黑人、白人和印第安人之间的男女交合生育的后代成了难以进行种族归类的人。一九二一年的“美国最高法院认定的黑人公民权五十年”一文,揭露了美国政府在保护黑人公民权问题上的失职。他指出:尽管美国宪法给了黑人与其他人一样的权利,尽管联邦政府拥有非同寻常的权力,但“作为公民政治代理人的联邦政府精心审慎地规避其保障黑人权利的责任”。一九三〇年的“黑人洗刷妇:一种正在消失的人物”一文指出,很多黑人不满白人对“种植园黑人嬷嬷”的描绘。不过在伍德森看来,黑人应该带着敬意看待那些在奴隶制下承担着繁重劳动的黑人洗刷妇。那些奴隶妇女承担着双重责任,她们白天整天地劳作,是为了能够在白天结束之后回到自己家中做杂活。他强调自由黑人妇女的劳动对于维持黑人家庭的重要作用,北部的黑人妇女往往是家庭中唯一挣钱人,因为黑人男人面对着外来白人移民的就业竞争往往难以找到工作。黑人妇女的劳动使得她们的家庭得以提高生活标准,教育子女,帮助有求于己的亲戚和邻居。由于这些原因,黑人妇女成为黑人社区的支柱。

在学术研究工作之外,伍德森还编写教课书、通俗读物和历史资料。一九二二年他出版了《我们历史上的黑人》这部教科书,主旨是“向一般读者提供一部简明的受黑人的存在所影响的美国史”。该书首先概括介绍了非洲早期黑人文明,继之便讨论殖民者对非洲人的奴役,黑人早期争取解放和迁移的努力,以及废奴运动、内战和重建,还有黑人自由民争取社会正义的努力。这部教科书受到极大欢迎,一再修订再版,“无疑,在使得黑人史得到社会普遍接受的诸多力量和事件中,这本书发挥了突出作用。”一九二八年伍德森将此教材改编成《历史的黑人塑造者》出版,作为小学生的黑人史读物,一九三五年又出版了面向中学生的《黑人故事重述》。其编辑出版的史料文献集有一九二四年的《一八三零年美国自由黑人奴隶主》,一九二五年的《一八三零年美国自由黑人家庭的家长》和《黑人演讲家暨他们的演讲》,一九二六年的《从危机时期的书信看黑人的思想,一八零零一一八六零年》,一九四二年的《弗朗西斯•格里姆克文集》。

在诸多领域进行大量著述,伍德森研究成果的质量自然难以等齐划一。有的著作谨严细致受到好评,如他的第一部学术著作《一八六一年以前的黑人教育》,“这部书以其文献精良、论见超常和文笔流畅而一举成功”,受到学术界的好评,“到一九一九年该书再版时,伍德森显然已经为自己确立了无可挑剔的史学家资格。”也有的著作不尽如人意,就是伍德森自己也不满意,如一九二一年出版的《黑人教会史》,伍德森自己就承认这部书的质量并不理想,因为“由于有几个教派未能保留记录,以及由于冷漠或未能理解本作者的动机,致使关于现在教会中活跃人物的史实不能收集”。伍德森学术著作质量的参差,自然就使他人的褒贬俱有口实。


二  组织工作


在黑人史研究领域著述立说仅是伍德森黑人史事业的面向之一,其另一个奋斗面向,也是其成就最显著最为人所称道的方面,是为推动黑人史研究和黑人史知识的普及承担组织管理工作。他于一九一五年创建黑人生活及历史研究协会,作为黑人学者学术交流的组织;一九一六年创办学术刊物《黑人史》杂志,作为黑人史成果发表的平台;一九二六年创办黑人历史周活动,推动向黑人中小学生和普通黑人群众传播黑人史知识。伍德森所做的这些组织工作业绩显著,所产生的影响持久深远。伍德森去世后,他开创的黑人史事业更加兴旺,黑人生活及历史研究协会一九七二年改名为非裔美国人生活及历史研究协会,成员数千人。黑人历史周在一九七六年变成了非裔美国人历史月。《黑人史》杂志二〇〇二年已换名为《非裔美国人历史杂志》,至今仍在出版。

创建黑人史学组织和创办黑人史研究杂志的直接缘由是当时美国史学界的白人种族主义对黑人学者和黑人史研究的拒斥。在那个白人种族主义声势正盛的时代,由白人主导的史学机构对黑人学者态度冷淡,黑人学者基本上被排斥在史学组织之外。W.E.B.杜波伊斯、布克•T.华盛顿和伍德森等几个著名黑人学者一度加入美国历史学会,但是他们留在美国历史学会的时间都很短暂。黑人学者更是完全被排斥在美国历史学会的领导层之外。“二战”以前在美国历史学会中担任过职位的一百五十人都是白人。黑人学者的文章也很难在白人史学家控制的史学杂志上发表,“从一八九五年《美国历史评论》首次出版到一九八零年,W.E.B.杜波伊斯一九一零年发表的关于重建的文章是《美国历史评论》刊载的唯一一篇黑人学者的文章。”而在二战结束之前,《密西西比河谷地史学评论》和《南部历史杂志》这两个美国主要史学杂志都没有发表过一篇黑人学者的文章。既然黑人学者和黑人史研究受到史学界白人种族主义的直接围困,那么要推动黑人史事业的发展,黑人学者就需要有自己独立的学术组织和刊物。伍德森创建黑人生活及历史研究协会和主办《黑人史》杂志的心机正在于斯,长期与伍德森共同编辑《黑人史》杂志的洛伦佐•格林回忆说:“伍德森博士创建《黑人史》杂志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为黑人学者提供一个发表研究成果的渠道。”

伍德森在世时,黑人生活及历史研究协会和《黑人史》杂志一直在他亲自管理下运作。端赖他的努力,“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早期,伍德森已经聚集在自己周围一队具有卓越著作能力的黑人学者。在一九四〇年以前获得历史学和教育史博士学位的总共十四个黑人中间,有八人属于黑人生活及历史研究协会这个群体。这些黑人博士中有九人到三十年代末已经出版了重要著作,他们中三分之二的人属于伍德森的群体。正是这一代与伍德森结交的受过专业培训的黑人博士,承担起了为使非裔美国人史成为一种真正的学术研究而奠基的首要责任。”作为黑人史研究的实际组织者,“在其担任编辑的三十四年间,《黑人史》杂志发表了五百多篇有关黑人经历和种族关系的文章。伍德森向有志趣的人写信征求文章进行发表,要求他们就他感到需要研究的课题提供论文。”伍德森的组稿选择并无偏向,他采用的文章涵盖黑人史的方方面面,“关于奴隶贸易、黑人文化、奴隶家庭、宗教、奴隶待遇、对奴隶制的抵抗、反奴隶制和废奴主义等方面的文章,还有美国黑人名人的传记文章,他都发表。他所采用的文章研究涵盖的时段从十六世纪到二十世纪,尽管大多是研究十九世纪的文章。就地理范围而言,他采用几乎研究美国所有地区的文章,但重点是研究美国南部诸州的文章。另外还选用研究大不列颠、加拿大、非洲和拉丁美洲黑人经历的文章。”有了《黑人史》杂志作后盾,有志于黑人史研究的黑人学者和白人学者便可以摆脱史学界白人种族主义的羁绊,通过他们的研究去揭示黑人历史的真情实相。“学者们在《黑人史》杂志上发表的文章挑战了白人社会流行的黑人种族劣等观念,强调了黑人的反奴隶制斗争,揭开了非裔美国人在受奴役之时还保持的丰富文化传统。利用涵盖人类学、心理学、社会学和历史学的跨学科方法,黑人学者开拓了社会史研究。普通非裔美国人在美国历史上的成就和贡献在《黑人史》杂志发表的文章中得到了强调。”

在为推动黑人史研究的开展而尽心的同时,伍德森还为黑人历史知识的普及而尽力。其一,伍德森发挥自己的黑人史学识优势,采用演讲和通信方式,亲自从事黑人史知识普及工作。“在种族隔离时期,伍德森和他的同僚在美国黑人社区属于最受追捧的演讲者之列。在其一生中,伍德森在很多场合以微不足道的报酬发表演讲。”此外,伍德森通过与世界各地对黑人史有兴趣的读者书信往来,解答他们的提问,评点论文,给他们邮寄与黑人史有关的资料。其二,伍德森将其主持的黑人生活及历史研究协会向职业史学家以外的各界人士开放,将其办成一个包括地方公务员、中小学教师、教会领导人、妇女群体和慈善组织在内的全国性组织,并鼓励各地建立黑人史俱乐部作为黑人生活及历史研究协会的成员机构。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在黑人人口较多的城市这种黑人史俱乐部已经纷纷建立了起来。这样,黑人生活及历史研究协会及其附属的黑人史俱乐部就成了黑人史知识普及活动的组织者。其三,伍德森于一九二六年发起了专门为普及黑人史知识而开展的黑人历史周活动。他选择每年二月的第二周举办这个活动,以纪念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和亚伯拉罕•林肯的生日为名,开展形式多样的黑人史知识传播活动。黑人历史周活动包括由游行者化妆成黑人名人的化装游行,有黑人史讲座和展览,有演讲、诗朗诵等活动,还提供餐饮。这种活动受到黑人民众的欢迎,“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黑人历史周的庆祝活动越来越成熟,参加者越来越广泛。伍德森为黑人历史周编辑资料、招贴画和关于黑人历史各种时期的大型图片。黑人妇女组织和社会服务群体主办讲座和聚会。图书馆、博物馆和教育机构举办特别展览。全国各地都有学校组织教师参加黑人历史周活动,教师安排学生写作黑人史论文,帮助他们编写剧本,主办演讲和论文比赛。”其四,一九三七年十月伍德森又创办了知识普及性的《黑人史通讯》。伍德森通常围绕一个主题安排该杂志每期的内容,如废奴和反奴隶制,艺术、文学、科学、教育、娱乐和商业界的黑人,非洲、亚洲或拉丁美洲的黑人,美国各地区的黑人和军队中的黑人。从一九三七年至一九五〇年,《黑人史通讯》登载的有人物小传、简短的书评、读者问题解答、图片和黑人史问题讨论,报道与黑人学校、黑人历史周、黑人生活及历史研究协会和黑人史俱乐部的相关事件,发表黑人艺术家的艺术作品,有每月读书推荐栏目,发表诗歌和由学校教师和业余学者编写的短剧,有对黑人历史周活动的建议,刊载历史资料,还有伍德森的评论专栏和教师讨论栏目。在一九四〇年十一月应女性读者的建议又增加了一个“儿童之页”栏目。


三  执着因缘


自选择了黑人史事业起,伍德森便将自己的毕生精力投入其中。他没有结婚成家,不追求个人生活的舒适,直到晚年仍过着近于严酷的个人生活。在华盛顿他的办公地,“在那里他几乎过着斯巴达式的生活。”直至其去世前夕,还在为编撰黑人百科全书而筹划。约翰•霍普•富兰克林深感伍德森为黑人史发展的奉献精神无人企及。伍德森为黑人史事业而奋斗的毅力与精神,殊足惊人。其能一生坚毅执着于此事业,究竟由什么因素支撑?

一个人能够终生矢志不移地献身于一项事业,必然是受强烈使命感所驱使。伍德森投身于黑人史事业,其心志是通过黑人史的研究和黑人史知识的普及来推动实现美国社会的种族平等。选择这样一个宏大目标,表明伍德森具有为黑人平等进步而奋斗的使命意识。在伍德森所处的时代,这种使命意识是人数不多的黑人知识分子所共有的。因为那是一个白人种族主义猖獗的时代,黑人在社会生活中受到赤裸裸的种族歧视和压迫。在史学界的绝大多数白人史学家具有种族偏见,“总的来说,他们同意黑人种族低劣学说。”白人学者的美国历史著述中很少提及黑人,即使在提到黑人之处也把黑人断定为劣质种族。“在伍德森和杜波依斯的著作出现以前,绝大多数关于黑人的著述是由立场偏颇的作者带着狭隘的眼光撰写的,他们对黑人的历史文明没有多少了解。黑人在美国的位置几乎完全是从黑人对联邦和地区问题的影响这个角度来审视。有关黑人的著作主要来自白人作者的笔下。像黑人在科学、医学、教育和音乐中的贡献几乎完全忽略。……常用的参考书对黑人或者是未加关注,或者是做出了不准确的描绘。南部和北部自由黑人的地位仍无人论及。”伍德森和同时代的其他黑人史学家一样,不仅在社会生活中亲身经受着白人种族主义的伤害,而且由于他们具有了学识和思辨能力,对白人种族主义史学的荒谬和危害的认识要较一般黑人民众更为深刻,自然也就更感痛切。正是这种痛苦激发了他们通过开拓黑人史研究来推进黑人争取民权进步实现美国社会种族平等的使命感。对此目的伍德森毫不隐瞒,他在创办黑人历史周活动时指出,黑人实际上对自己的历史一无所知。而不了解自己种族的历史,这个种族在世界上就微不足道,就有被灭绝的危险。对黑人的种族偏见和压迫之所以盛行,是因为很多人认为黑人没有为世界文明做出过任何有价值的贡献。如果将历史真相讲出来,如果在学校里也像学习其他种族的成就那样学习黑人的历史,那么不仅黑人青年会产生自豪感和自重意识,种族主义也将被废除。他呼吁:“让真理来摧毁分裂民族的偏见,教导不分种族、业绩或等级的普世之爱。让我们带着这个伟大导师的崇高热情和天国梦想,帮助人们超越他们时代的种族仇恨,升华到一个复兴世界的利他主义境界。”伍德森选择黑人史事业,就是自觉地担当起了通过黑人史研究和知识普及来促进美国种族平等的重大使命。

一项事业能够在社会中开展并且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则必然还需可行的社会条件。伍德森的黑人史事业之所以能够开展并有所成就,是得到了两个社会条件的支持。第一个条件是黑人史运动得到白人主流社会的容忍和甚至部分白人的支持。开展黑人史研究和在黑人民众中普及黑人史知识属于教育活动范围,而不是直接在政治和经济生活中挑战白人的优势地位。白人主流社会对于黑人教育持容忍态度,白人慈善家和知识界对于黑人教育一向持支持态度。伍德森的黑人史事业就得到过白人慈善家的支持。一九二〇年通过美国著名史学家J.富兰克林•詹姆森做工作,“卡耐基公司承诺在五年内资助二万五千美元,用于支付黑人生活及历史研究协会的债务和作为该机构的运转经费,以便伍德森能够放弃教学工作,把全部时间投在黑人生活及历史研究协会的工作上。”一九二二年二月劳拉•斯佩尔曼•洛克菲勒纪念基金会决定资助伍德森二万五千美元,用于调查重建时期黑人的作用和内战前自由黑人的活动。一九二六年该基金会再次做出资助二万二千八百美元的决定,并另外提供一万五千美元帮助黑人生活及历史研究协会设立一个长期出版基金。“从一九二二年二月到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劳拉•斯佩尔曼•洛克菲勒纪念基金会总共捐助给伍德森和黑人生活及历史研究协会近六万二千美元。”黑人历史周活动也得到白人有识之士的认可。“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白人政治家每年都宣告庆祝黑人历史周活动的开展,白人开始参加一些特别的活动。伍德森在世时,这种庆祝活动广受欢迎,远在拉丁美洲、西印度地区、非洲、菲律宾和维京岛的白人和黑人都参加黑人历史周活动。”美国不是一个极权社会,白人对待黑人的态度并不一致。既有不愿看到黑人取得进步的极端种族主义者,也有对黑人持同情态度希望黑人取得进步的人士。第二个条件是城市黑人社区的出现为伍德森的黑人史活动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支持。“一战”期间南部黑人向北部城市的大迁移导致北部大城市出现了黑人社区。伍德森的黑人史活动得到了黑人社会的支持,在白人慈善组织在大萧条时期停止了对伍德森的资助后,黑人成为伍德森黑人史事业最坚定的支持者。“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结束之际,伍德森几乎完全依靠黑人的订购和捐赠来维持黑人生活及历史研究协会的运转。在一九三九年该组织募集的一万三千美元中,至少百分之七十五来自黑人。”正是有了这两个方面条件的支持,伍德森的黑人史运动才得以开展。如果没有任何可行条件,则伍德森纵有志向,也难以竟成。

伍德森一生执着于黑人史事业,显证了他具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力。不过,个人意志虽是一种心理素质,却不是超社会的存在。每个人的意志力都是在其社会经历中修炼而成的。就伍德森而言,其超越常人的顽强意志可从生活与事业中的艰难、幸运和奋斗过程中受到的刺激和鼓励交织结合中来推断。他的朋友雷福德•洛根分析说:“十七岁前伍德森主要是在自学求知,这种情况帮助他形成了意志坚定的习性,这些习性成为他后来学习的特点。我相信,少年和青年时期的工作习惯在很大程度上练就了他的强健体格和自力更生的性格。无独有偶,那时的生活还必然需要他对饮食保持节制。”确实,伍德森早年的生活艰辛和求学不易磨炼了他坚强不屈的意志。伍德森一八七五年十二月十九日出生于弗吉尼亚州白金汉县的一个贫穷黑人家庭,父母在内战前是奴隶。由于家境贫寒,伍德森年少时只是断断续续上过一所简陋的黑人学校。但他勤奋好学博闻强记,靠着自学积累知识。一八九二年伍德森前往西弗吉尼亚的亨廷顿打工,一八九五年得以进入亨廷顿的道格拉斯高级中学学习。他用了不到两年时间就完成了学业,随即于一八九七年秋和一八九八年冬到肯塔基的伯里亚学院求学。一八九八年至一九〇〇年伍德森到西弗吉尼亚法耶特县的维诺那学校教学。一九〇〇年至一九〇三年又回到道格拉斯高级中学工作,先是当教师,很快成为校长。在此期间,经过间间断断的学习,一九〇三年从伯里亚学院毕业,获得文学学士。此后直到一九〇七年伍德森去菲律宾当学监。一九〇七年他到欧洲和亚洲游历。一九〇八年进入芝加哥大学,同时选修本科和硕士课程。一九〇八年三月获得学士学位,同年八月获得硕士学位,接着他就去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为了充分利用国会图书馆的图书资料,一九〇九年伍德森到华盛顿特区,一边在中学任教,一边进行学术研究。经过努力,一九一二年获得博士学位。从其早年经历来看,生活的艰难,求学的不易,并没有压垮伍德森的进取努力,反而磨炼了他自强不息的精神。不过应该看到,在伍德森艰难曲折的早年人生经历中,既有艰苦的磨炼,也有幸运的眷顾。例如,伍德森完成高中学业后,他所在的西弗吉尼亚州没有黑人高等教育机构,而肯塔基的伯里亚学院那时仍旧接受黑人学生,这就为伍德森提供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在伍德森毕业后不久,该学院就像南部其他大学一样不再接收黑人学生了。再则,伍德森能够到菲律宾去工作,也是美国通过美西战争夺取菲律宾给他造成的意外机会。正是个人努力与机遇的结合,才使得伍德森成长为那个时代美国少有的黑人学者。在投身于黑人史事业后,伍德森的遭遇中同样既有挫折的磨难,也有幸运的降临,如他在二十年代就得到白人慈善组织的大笔资金支持,这就使得他的奋斗既有压力也有动力,从而使得他的志向可以坚持不变。人在社会中生活,如果只有挫折永无机遇,则再坚定的意志也必然最终被压抑而灭。只有既有痛苦的磨难,又有幸运的眷顾,才能激励人坚志不移继续奋斗。伍德森的人生历程就验证了这种个人奋斗矢志不移的因缘。


四  学人声誉


学者的声誉可作当世和后世之分。当世声誉即其在世和去世之初同代人对他的评价。后世声誉则是在经历了一定时间的历史沉淀之后,后世学者对其做出的评价。从学术道德上讲,对学者的评价应该以其学术著作和人品为基础。可是实际上在学术界的评价中,学者的当世声誉在更大程度上不是取决于他的学术贡献大小,而是取决于他的社会关联。伍德森的当世声誉就是一个鲜明案例。终其一生,伍德森在史学界没有获得任何奖项和荣誉称号,白人史学家把持的主流史学界对他的活动和贡献采取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态度,甚至对于他的去世,美国主流学术刊物也未加以报道。如《密西西比河谷史学评论》和《美国史学评论》这两家主流史学刊物对伍德森的去世未加任何报道。《南部史杂志》只是在其“史学新闻与通告”栏目中用一句话报道了伍德森的去世。伍德森之所以遭此公然漠视,根源就在于他是一个选择了与白人种族主义史学对抗的黑人史学家。那是一个社会上白人种族主义肆虐而学术界白人种族主义史学滥觞的时代,黑人在社会上受到赤裸裸的种族歧视,黑人学者在学术界遭到或明或暗的排挤打压。在史学界,白人主导的美国历史学会对于接纳黑人学者的加入和参与就少有热情。一些著名的黑人学者,如W.E.B.杜波伊斯、布克.T.华盛顿和伍德森的名字曾一度在美国历史学会的会员名录上出现,但是他们只是这一时期知名的非裔美国人历史学者中的极少数人,而且就是他们留在美国历史学会的时间也都很短暂。杜波伊斯参加了一年就离开了,尽管他在六十年后又再度成为会员。伍德森是在刚刚获得博士学位后加入的,但是一九三三年他也不再参加这个组织。其他黑人历史学者参加该组织的时间也在五年以下。非裔美国人历史学者更是被完全排斥在美国历史学会的领导层之外。对一八八四年至一九四五年一百五十位在该学会有任命职位的会员调查发现,他们都是白人。在这样一个时代,伍德森作为一个黑人学者,见容于占据主导地位的白人史学家群体都很难,期望他们对伍德森美言有加就更是妄想了。

同代学人之间的评价,也往往更多地受到非学术因素的影响。同代人之间恩怨纠葛易生,意见分歧难免,个人的情绪和利害考量往往影响着学术评价。个人的爱恨情绪和偏执往往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表达在评价用语中。伍德森去世后不久受到的评价有褒有贬,其实就是学术评价中这种潜规则的反映。曾于伍德森长期共事关系融洽的查尔斯•H.韦斯利对伍德森大加赞誉,他在一九五一年发表的纪念文章中宣称:伍德森的人生和职业生涯否定了那种以为学者不能成为称职管理者和组织者的意见,“因为他就是一个真理的发现者,真理的贡献者,真理的传播者和一个为真理而战的斗士。我们这些与其一起工作过的人都知道,他是以特别的方式表现出这些学术特质的。他的学术著述和对人判断的敏锐显示了他的思想能力,他具有一般人少有的那种能够以处理小事而成大事的能力。他在论辩中坚持不懈,几乎达到教条主义地步。一个人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但是必须准备好与他战斗。他性情淡泊,这使得他能够在逆境和孤独中生活。他勇敢地走到自己人生的终点,关上了自己的门并把门锁住,默默地迎接死神。我们认为他是这一代学者中的佼佼者。”然而,杜波伊斯却对伍德森基本上予以否定。伍德森与杜波伊斯是同代黑人学者精英,在为黑人争取平等的斗争中本来同属一个阵营,但两人思想认识和气质差异极大,致使他们在事业上不能合作,彼此相互不满。杜波伊斯在一九五〇年发表的悼念文章中就发泄了他对伍德森的不满情绪。他认为伍德森并不是杰出的人,缺乏进行广泛历史著述的背景。杜波伊斯宣称:伍德森言语夸张,做人冥顽不化,既无家庭关系也无社会关系,是一个孤独者,他“视野狭隘,是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他身上缺少和蔼,少有幽默。对于他来说,生活自然是艰难和嘲弄。他的著述机械枯燥没有情感。他从未有机会形成对人类的同情。对美国和全世界白人,他如果不是仇恨的话,也是刻骨的不悦”。杜波伊斯对伍德森的这种过于情绪化的贬评,应该说是有失宽厚。一九五〇年底黑人中产阶级杂志《艾博尼》(秘。对伍德森的评价则褒贬含混:“其成就为其赢得了很多敬仰者,但是敬仰他的人中很少人成为其亲密朋友。伍德森是一个顽固的、一意孤行的个人主义者。对于他来说,朋友寥寥可不是无关轻重。他从未有意识地争取别人的好感,从未培养那些能让其亲近公众的习惯和个性特征。极可能是他太忙了。几十年里他习惯于将几乎全部醒着的时间用于研究、写作和编辑工作,雷打不动,地动不摇。他与任何人都没有个人关系,不依赖任何人,他接近于成为一个孤岛。”这种评价实际上是伍德森与黑人中产阶级教育家们关系不睦的反映。

当然,一个学者在世时声誉的高低,在一定程度上还要看他本人是否有意博取名声。学术著作具有高度专业性,不要说社会大众,就是专业学人也很难理解自己研究领域之外学术著作的质量高低。学术著作质量高低分辨的不易,就为沽名钓誉之辈提供了巧取豪夺个人声名的可趁之机。伍德森毕竟领导着黑人学术组织黑人生活及历史研究协会,主编着《黑人史》杂志,他当然可以利用这些平台对自己进行炒作,营造美誉。然而伍德森并不是那种打着学术研究旗号博取声誉的机巧之徒。“在其整个学术生涯中,伍德森推进黑人史的目的不是获取个人的美名或收益,而是为了非裔美国人文化的总体进步。”心中怀着如此崇高宏大的目标,伍德森既没有在自己主持的刊物上或明或暗地自吹自擂,也反对其他人撰文著述对自己歌功颂德。所以其在世时,评价伍德森学术贡献的文章少之又少。

然而,时易世变,经历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民权运动对美国社会种族歧视的扫荡,白人种族主义史学退出了历史舞台,“二战”后成名的历史学家大多对种族主义持批判立场,包括黑人史在内的少数族裔史成为史学研究的热点。时移世变才使得伍德森的历史贡献开始得到主流史学界的认真看待。而同代人之间的恩怨纠葛也被时间的长流所冲淡,伍德森的后世之名便基本上回归了学术评价本位。不过,在学术评价中,评价者即使在主观上完全持公允客观的态度,实际上也是在以自己的认知标准去判断被评价者的著作和为人。所以后世学者对伍德森的评价也是主要取决于各个评价者对伍德森学术作品和人品的认同程度。由于每个学人都是一个独特的个体,思维认识千差万别,学术评价自然也就言人人殊。时至当代,学术界对于伍德森人品的评价已经很少有苛刻讥讽的声音,但对于伍德森史学著作学术质量的评定还是有高有低。一种意见认为,尽管伍德森为黑人史发展做出了巨大的组织贡献,但是他本人史学研究成果的质量并不高。如奥古斯特•迈耶和艾略特•拉德维克把伍德森定位为事业家,认为伍德森并没有有影响的专题研究成果,“与杜波伊斯不同,伍德森并没有写出至今仍被阅读和赞赏的专题研究成果。不过他创立了一个组织,创办了一个杂志,使得非裔美国人历史走上了成为一个可以开展的史学研究专业的道路。他主持了重要的开拓性研究;通过《黑人史》杂志为那些研究黑人史的黑人和白人学者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成果发表平台。尽管他有着很多个性特征,但他还是能够引领一小批黑人知识分子的研究,……这些人在二十世纪二十和三十年代撰写出了非裔美国人历史的主要著作,且对于伍德森和黑人生活及历史研究协会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发自内心的忠诚。总结而言,杜波伊斯在一个被孤立的学术环境中写出了有影响的学术专著,而伍德森开创了黑人史运动。”

艾伦•诺雷认定:“他是一个孜孜不倦的重要的黑人史文献收集者,在一个白人至上主义者支配的社会里,若非他的努力,这些文献可能会遗失。他的很多书实际上不过是他不遗余力收集的文献的摘录,例如《从危机时期的书信看黑人的思想,一八零零至一八六零年》(一九二六年出版)就是这样的书。”当代美国著名的黑人史学家约翰•霍普•富兰克林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曾撰文就伍德森对美国黑人史发展的贡献给予很高的评价,他写道:“那时美国社会的所有层面和几乎所有生活领域都流行着对黑人史的扭曲。认识到这个无可争辩的事实,伍德森便到处进行纠偏补弊的工作。他本人的学术著述和论著,以及另外几个人的论著,包括杜波伊斯的论著,为黑人史的研究提供了材料。《黑人史》杂志为全世界任何认真研究历史的人提供了新的路径。黑人生活及历史研究协会及其分支机构开展着草根运动,旨在修正社会上绝大多数普通民众心目中的黑人史地位。《黑人史通讯》将新型的黑人史推广进中小学的低年级学生。黑人历史周则以多种多样的方式普及黑人史知识。”不过,他在晚年对于伍德森著作的学术高度含蓄地表达了保留态度。在二〇〇七年接受采访时他讲道:“尽管伍德森受过高级培训,他从哈佛大学获得了历史学博士学位,他的著作在很大程度上却是赞誉之作,一种纯粹的对黑人成就的主观赞誉。”富兰克林的这种用语实际上是否定了伍德森学术著作的客观性和严谨性,否认了其学术价值。当然,富兰克林马上对伍德森的人品大加美言,说伍德森是一个对他慷慨、温和并多有助益的人,“他是一个极好的朋友,对于正处于彷徨之中不知所措的年轻人是一个伟大的导师。”

当代史学界也有人对伍德森研究成果的学术价值予以高度肯定。艾尔•E.索普指出:“伍德森认为历史学家应该尽力保持最大程度的客观性,应该严谨准确和诚实地展示事实。他总体上成功地保持了他撰写的历史的正确性,他的行文用语是不带情绪的。与乔治•华盛顿.威廉斯、威廉•威尔斯.布朗、杜波伊斯和其他一些学者不同,伍德森的著作读起来很少演说词和布道词味道。”弗兰克克林伯格对伍德森的学术贡献也予以高度置评,他认为:“卡特•G•伍德森为重新评价黑人在美国生活中的作用提供了学术弹药。他在史学研究领域中的重要性就像布克•T.华盛顿在教育中的重要性一样大。”他指出:“过去和现在的很多著作都是以他的开拓性研究为基础的。他所做的注脚变成了卷卷图书。他有过的一个思想变成了一个学派。”杰奎琳•戈金同样认为伍德森的黑人史研究成绩卓著,他写道:“近来已有学者指出,伍德森论黑人教会的著作在很多方面仍未被他人超越,他的黑人城市史和劳工史研究,尤其是他的关于新世界奴隶制的著作,也可以说尚无人超越。尽管伍德森对于奴隶制本质的论述往往太过于概括,在对奴隶待遇的分析上严谨不足,但是他的著作预示了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直至七十年代出现的对奴隶制的新学术诠释。他的很多论点,特别是他在非洲文化的重要性、内部奴隶贸易和有技能和受雇佣奴隶在美国的经历等问题上得出的结论,甚至时至今日仍无可挑剔。伍德森在拉丁美洲奴隶制问题上的很多发现,包括发现那里解放奴隶行为的发生更为经常,以及那里存在着一个逃离枷锁的混血人群,这些因素有助于在当代拉丁美洲建立一种尽管更复杂但更好的种族关系,这些发现至今仍很确切。”L.D.雷迪克则高度称赞说:“伍德森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个人主义者,一个独立自主的人。是一个真正的特立独行的人。他是一流的学者,一个能打动人的演讲家,一个迷人的健谈者,一个对话大师。”还有人为伍德森在美国学术界没有得到高度赞誉而鸣不平,认为“在关于社会研究课程发展的论著中,卡特伍德森的著作并未受到应有的关注。在研究社会研究领域发展史或课程史的重要著述中,伍德森的名字要么没有出现,要么就只是略微提及。”佩罗•伽罗•达博比还对伍德森在世时学术声誉幽微的因由进行了分析,他发现:“因为伍德森同代的黑人和白人把他看成专爱唱反调的人,他的成就在其有生之年在很大程度上未得到承认。伍德森强烈的个性独立,尽管常常引起与他人的关系紧张,但并未阻止他连结人脉以使得他的工作得以延续。尽管遭遇了重重障碍,他还是为黑人史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在长达35年的时间里,伍德森几乎是单靠自己成功地管理着这个黑人生活及历史研究协会的经济和管理事务。鉴于他既要保持自主,又要说服同代白人和黑人相信他的事业具有价值,值得他们的支持,此中他面临的困难重重,他能够在黑人史领域取得这么多播种工作已经很了不起了。”杰奎琳•戈金提出伍德森的学术贡献已经得到了美国史学界主流的承认,“历史学家们最终承认了伍德森在黑人史领域的开拓性贡献。时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史学界研究南部史和非裔美国人历史学者中历史诠释的主调已经完全转变。很多学者的研究倚重伍德森的著作和发表在《黑人史》杂志上的其他学者的文章。现在黑人史已成为根基深厚的受人尊敬的正当研究对象。研究黑人史的学者们,其中很多是非裔美国人,被美国史学界同行们承认是出色的学者,如果伍德森真能看到这一切的话,他会很高兴的。”


五  历史定位


伍德森去世已半个多世纪,他开创的黑人史事业仍在兴旺发展。黑人生活及历史研究协会一九七二年改名为非裔美国人生活及历史研究协会,在二〇〇七年“该协会成员数千人,在美国二十一个州有五十三个分会活动,在尼日利亚和西非还有分会。”而黑人历史周也在一九七六年变成了非裔美国人历史月,《黑人史》杂志二〇〇二年已换名为《非裔美国人历史杂志》继续出版。伍德森个人也成为受到纪念的历史人物。他的住宅在一九七六年被国民文物古迹托管组织确定为国家历史遗迹,二〇〇三年美国国会授权国家公园管理局将这个住宅改造为一个博物馆、一个该协会的办公处所和一个国家历史景点。二〇〇四年弗吉尼亚档案和历史部门在伍德森的出生地为他建立了一座纪念碑。对于他的“黑人史学之父”美誉当代美国史学界已经无人异议。对于在世时饱尝艰辛备受冷落却又矢志不移为黑人史发展呕心沥血的伍德森来说,这样的结果应该可以让他含笑九泉了吧。不过,对于伍德森史学研究成果学术价值的认定,史学界仍然存在分歧。那么,究竟应该怎样在美国史学史上给伍德森一个恰当的定位呢?

将其放置到时代背景下加以审视不难发现,伍德森历史著述成就正折射了一代学术奠基者难以逃脱的个人悲剧。在学术界,一个学者的学术成就是其治学能力及努力与其可利用的社会和学术资源相结合的结果。个人的能力和努力自然不可或缺,然而一个学人在学术生活中也不可能做无米之炊,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获取学术研究所必需的社会和学术资源,直接制约着个人学术成就的高度。伍德森恰恰是在资源方面受到了极大限制。在“二战”以前,白人种族主义史学占据美国史学的主导地位,绝大多数白人史学家具有种族主义偏见,在史学研究中有意无意地忽略美国黑人的历史存在和贡献,从而使得美国黑人史陷于一种无人开拓的生荒状态。达琳•克拉克•海恩在一九八六年指出,尽管黑人史研究在当代美国史学中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分支,但是,“在本世纪起始之时,美国史学家中很少有人承认非裔美国人拥有历史,或者至少值得研究。黑人史学兴起的很大功劳应归于伍德森这一个人”。伍德森没有学术上的传世之作,原因不在于其没有写作精品佳作的治学能力和意志,而是他没有进行这种工作的客观有利条件。时代和选择使得伍德森不得不承担起黑人史学奠基者的任务。伍德森在那时就像学术界的一个孤岛,一个人在开辟经营着一个学术天地。他不得不创建并终生亲自主持黑人学术机构黑人生活及历史研究协会,不得不创办并一生主编《黑人史》杂志。在学术研究方面,他没有任何前人的学术研究成果可供参考,没有任何前人整理好的资料可供利用。在此种境况下,他不得不进行大量的黑人史史料收集编撰出版这项基础性工作;他不得不尽可能地对黑人史的方方面面进行研究,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人的精力和时间是有限的,纵然是全心全意的身心投入,也很难一个人建设成一座宏伟的学术大厦。可以说,缺乏前人整理好可直接利用的资料和前人的史学成果积累可以借鉴,决定了伍德森写不出自己的史学传世名作。不过,伍德森学术研究的开创性恰恰就是他的史学著述最大的学术价值所在。他的研究是在弥补美国史学研究中的重大缺失,他的论述中不乏真知灼见,纵然各项研究的程度有深有浅,但至少给后来学者的进一步研究铺垫了一个基础。所以说,即使单从学术研究方面论,伍德森也是美国黑人史学发展的奠基人。

对美国史学史进行审视可以发现,二十世纪的美国其实并没有出现大师级史学家。尽管史学著作如汗牛充栋,“但是,在这种史学繁荣的表象之下,却存在一个令人困惑的事实:具有世界性影响的史学著作,很少是出自美国学者的手笔,美国也未产生世界公认的史学大师。” 具体到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这一时期,美国职业历史学家并没有影响巨大的著作。“二战”后不久进行过一项对职业历史学家的调查,征询人们对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最佳历史著作的意见。在那些被人们推举最多的作品中,有一些出自非专业历史学家,例如佩里•米勒、弗农•帕灵顿和范维克•布鲁克斯。很多只是延迟出版的著作,其大部分内容在“一战”前就已完成了,如特纳的《美国历史上的边疆》、詹姆森的《作为社会运动的美国革命考量》、钱宁的《美国史》。排在前十位的著作中有5部是大部头多卷本史纲(compendia),这些书人们更多是引用而不是阅读,如安德鲁斯的四卷本《殖民地时期》、吉普森七卷本的《美国革命前的英帝国》。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政治史与经济史一样萎靡不振,思想史方面除贝克尔的《独立宣言》外也成就微小。较著名的史学成就,如帕灵顿的《美国思想的主流》和佩里•米勒研究清教徒的著作,出自很少被历史学家们提及的非历史学家之手。 勤于著述的史学名家虽不乏其人,但没有撰写出不朽经典的人。伍德森应该归为这一类中材史学家。

无论是赞扬还是批评伍德森的人都觉得他个性倔强,特立独行,让人难以亲近。这种个性是其人生经历的难免结果。伍德森出生于弗吉尼亚西部贫困的农民家庭,父母在奴隶制时代曾是奴隶。尽管生活艰难,求学不易,经过自己的不懈努力,伍德森却成为美国历史上唯一一个父母曾为奴隶而自己获得博士学位的黑人。在选择了黑人史事业后,他矢志不移地为黑人史研究的发展和黑人史知识的普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生于贫困之家,属于受白人歧视的黑人种族,一生在白人种族主义史学的围困中为黑人史学的发展艰难奋斗,其人生和社会感受焉能不生凄凉悲苦之感,压抑愤懑之情。生活既不轻松,又怎会有轻松愉悦的心情。他终生未婚,孤身一人在逆境中奋斗,这样的人生经历培养了他超越常人的坚强意志和执着的工作作风。伍德森个性的倔强、处事的偏执,生活和工作中的不苟言笑,人际交往中对非志同道合者的淡然冷漠,实为他人生经历塑造的结果。不过,正是他的个性支撑着他在逆境中几乎是靠一人之力为黑人史发展进行奠基。杰奎琳•戈金对伍德森的评定可谓恰切:“生为曾为人奴的父母的儿子,伍德森的人生轨迹从分成农到煤矿工,再从哈佛大学研究生到中学教师、大学教授,最后集编辑、学者和管理者三种身份于一身。他从自己的家庭和其他非裔美国人的集体和文化记忆的源泉中汲取营养。如此作为,他为黑人史学做出了难以估量的贡献,为后来几代学者的成长奠定了基础。”如果伍德森没有坚韧不拔的拼搏精神,没有孤注一掷的创业风格,没有挑战敌视冷漠环境的勇气,没有为了崇高目标奋不顾身的思想境界,那么很难想象,像伍德森这样一个出身卑微、饱受歧视压迫、创业中历经无数艰难困苦的人,能够成为美国黑人史学兴起的杰出奠基人。

伍德森的一生是奋斗的一生,抗争的一生。从一个贫家之子成长为一个著名黑人史学家,端赖他个人的顽强奋斗。他为黑人史事业鞠躬尽瘁,是个人的自觉选择。出身于遭受种族歧视和压迫的黑人群体,个人的经历和对社会的观察使得他强烈感受到了被压迫被歧视被侮辱的黑人所承受的痛苦和屈辱。正是这种痛苦和屈辱刺激他产生了强烈的反抗精神。个人努力与幸运的结合使他成为其时代少有的黑人史学家。他意识到了黑人史研究和黑人史知识的普及对黑人争取平等进步的重要性,便义无反顾地投身于黑人史事业。奋斗历程中挫折的磨难和成功的喜悦砥砺着他的斗志。固然其中的苦辣酸甜滋味唯其自知,但他的行动不言自明地展现了他超越常人的坚强意志。他为美国黑人史发展做出的学术研究和组织贡献使他成为美国黑人史学的奠基者,被称誉为“美国黑人史学之父”名副其实。然而,个人的能力、时间和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属于弱势的非裔美国人族群,选择了在史学领域与白人强势集团进行抗争,没有已有的学术研究成果积累可供借鉴,缺少前人收集编撰好的史料作资源,在这样的境况下进行学术开拓,他的史学研究当然步履维艰。伍德森的史学研究范围广阔而精度不足,这是时代给他这个弱势群体中的不屈者设定的学术著述上的必然结局。一句话,时代条件决定了他只可能成为一个美国黑人史学的奠基者,而不可能成为写出不朽巨著的史学大师。


(作者系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暨河南大学世界历史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