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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为什么讲诗要从《古诗十九首》开始

 2020-04-20 04:53

我讲晚唐五代的词是从温庭筠、韦庄、《花间集》讲起的,那么我们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讲诗呢?中国最古老的诗歌的总集是《诗经》——《诗》三百篇。可是《诗》三百篇已经被归入经书一类,而不是属于诗文这一个等级的层次。诗所表达的,是人内心之中的感动。所以《诗经》的大序就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是你内心有一种感动,你用“言”把它表达出来,这就是诗。人是生来内心之中就有一种诗歌的感动。《诗经》的体式,就是四字一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为什么中国诗歌最早形成的体式是四字一句?因为我们的语言是单音独体,每一个字体就占一个单独的方格,不像英文。它是独体而且是单音,它的发音只有一个音节。我们说“花”,“花”就是hua;而英文是flowers,有很多音节的起伏。中国的诗歌,其语言特色也是独体单音。

所以我们诗歌的形式特色,与我们语言的特色有关系。这种独体单音的语言,一字不成句子;两个字时,你可以说“你来”、“我去”,这是一个句子,可是没有一个节奏或韵律,这样一个单独的句子,不好听。中国的语言,独体单音,而要有节奏的音节,那么最简单的、最早的,就是四字一句的诗,这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不是规定的体式。因为四个字一句,就有一个停顿——“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以四字一句的《诗经》体式,不是勉强地规定出来的,而是根据我们语言的特色,根据我们的人体发声、说话的一种自然的需求形成的。可是四字一句,每两字一停,总是二二、二二、二二、二二,这个太单调。所以,这个体式没有被普遍继承。现在作诗,都是五言诗,或是七言诗,作四言诗的人很少。除了当年曹操、陶渊明,很多不错的四言诗,一般现在的诗人再写诗,就是五言或者七言,不再用四言。


骚体和楚歌体


早期的中国诗歌,还有一种体式,是骚体和楚歌体。一般来说《诗经》是黄河流域的文化所产生的,民风朴实,所以它的音节也比较单纯。但是中国的南方,楚地的民风跟北方黄河流域的民风不一样。北方民风朴实,所以它的音节是“二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可是《楚辞》,如屈原的《离骚》: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它是长句,前面六个字,后面六个字,中间有一个“兮”字的语助词。再比如他说: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前面六个字,后面六个字,中间一个“兮”字,这种体式后来写诗的人也没有继承,因为它太长,念起来不方便,不过这个体式被后来写赋的人继承。

《楚辞》除了屈原所写的自传体长篇诗《离骚》以外,楚地有很多祭祀鬼神的诗歌,被称为《九歌》。它的数目写的是“九”,但其实是十一首歌。《九歌》是什么样的体式?有一首诗歌的名字叫作《少司命》,少司命就是天上执掌命运的神仙。这首诗说神仙来了: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楚辞》的《少司命》,是以一个巫为媒介,使凡人与鬼神有了交往,说“乐莫乐兮”是“新相知”,“悲莫悲兮”是“生别离”。屈原《离骚》的诗体,“日月忽其不淹”六个字,然后有一个“兮”,“春与秋其代序”又是六个字,“惟草木之零落”又是六个字,又有一个“兮”,“恐美人之迟暮”还是六个字。所以《离骚》是六字,一个“兮”字,再有六个字。这样句子太长,所以后人就很少用这种体裁。但当时楚人作巫歌,如《楚辞》的《少司命》,不像屈原作长句,而都是短句——“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他把六个字隔断了一半,是三个字,中间一个“兮”,下面三个字;下面再三个字,再有一个“兮”,下面再三个字。楚汉之争时,项羽作了一首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它是楚歌的体式,“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刘邦也作了一首歌,叫作《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些例证,都是诗的体式。像《离骚》的体式叫作“骚体”。像项羽的《垓下歌》和刘邦的《大风歌》,都是楚歌的体式。这个体式也没有延续下来,现在作诗,很少作这种楚歌的体式。


五言诗:可以传承的新体式



《诗经》的体式,没有被继承,因为它太简单;《离骚》的体式,没有被继承,因为它太复杂。楚歌的体式,也没有被继承,因为有一种新的体式产生,就是乐府诗。

什么叫作乐府诗?汉武帝在朝中成立了一个管音乐诗歌的官署,令人到四方各地,搜集、采录各地的诗歌或民谣,搜集来以后,就让乐府里面的乐师把它谱成曲子歌唱。所以乐府,就是搜集歌谣、配合音乐来歌唱的政府机关。乐府搜集的歌,是一种新体裁。当时乐府里面的乐师、管音乐的人有官称,叫“协律都尉”。“都尉”是官职。协律都尉是管配合音律的官,“律”是乐律,“协”是配合,他要给这些歌词配上音乐。而当时李延年也做了一首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李延年这个歌叫作《佳人歌》。“北方有佳人”,五个字,“绝世而独立”,五个字,“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也都是五个字,“宁不知倾城与倾国”,八个字,“佳人难再得”,五个字。这首诗它主要是五字一句,怎么中间突然变成了八个字呢?因为在唱歌时,可以增加一些陪衬的字。所以“宁不知”这三个字可以取消,即“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这一句的主体,还是五个字,不过它有三个字的衬字,就变成八个字。这八个字,可以有一个停顿把它断开,“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从汉武帝的乐府开始,诗是以五言为主。它不是《诗经》的四字一句,不是《离骚》的长句。这是一种新兴的体式,这是五言的开始。可是这种诗我们说它是乐府,是配合音乐来歌唱的歌词。后来,这个歌词的体式被文人继承。所以从汉朝以后,一直到魏、晋、南北朝,都是以五言为主的五言诗。而正是这个五言诗成立了以后,中国的诗体,才找到它一个足以传承的、习惯上使用的体式,那就是五言诗。如何后来还有了七言诗呢?七言诗就是把五言加上两个字。但为什么这样?怎么样去加?中国的语言是独体单音,要有一个节奏,《诗经》的太简单,《离骚》的太复杂,而五言的停顿,是二三、二三、二三,有一个变化,在重复之中而有了变化。这个是最适合我们语言的节奏,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是自然形成的,所以五言的体式是大家所接受的。七言的节奏是二二三。比如杜甫说:“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七个字,二二三。再说一个大家熟悉的七言诗,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也是二二三的节奏。所以它就是在平仄的节奏上,比五言诗上面多加了一个停顿,是二二三。

总而言之,五言诗成立了,中国的诗歌才找到一个大家共同使用,千百年来直到今天都继承的诗歌体式。五言诗的最早、最美的一组诗,就是《古诗十九首》。这就是我为什么选了《古诗十九首》作讲题的缘故。因为我们不讲诗则已,讲诗,就要从《古诗十九首》讲起,正如我们讲词,从《花间集》的温庭筠、韦庄讲起。因为《诗经》跟《离骚》的体裁我们没有继承,所以我们讲诗,就不必从《诗经》跟《离骚》讲起,而是一上来就从《古诗十九首》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