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新综合体:史书体裁的传承与创新
我国史家在历史表现形式方面具有突出的创新精神,不仅勇于创造丰富多样的史书体裁,而且对于已有体裁的运用也并非墨守成规、一成不变,往往加以发展,赋予新的内涵,从而使每一种体裁几乎都有完整的演进脉络可循,此为中国历史编纂学所特有的自我更新传统。晚清以来,史学取代经学成为显学,而历史编纂学的优良传统在应对全新的时代课题时再度发挥重要作用,最为引人注目的无疑是史家对典制体加以改造,使其成为传播世界史的知识的主要载体。如《海国图志》《日本国志》《法国志略》等,皆为其中佼佼者。不过,在二十世纪之前,史书体裁的变革仍大致维持在原有系统内。此后,随着“新史学”的兴起,中国史学发生根本转型,史书体裁也相应地突破传统范畴,形成新的取向和格局,其中最关键的变化就在于,西方章节体的传入为其发展增添了新的元素,并迅速反客为主,占据主流位置。但有两点必须指出,一是传统纪事本末体的发展,为章节体的传播奠定了基础;二是,史书体裁的综合创造传统得到弘扬,同章节体的兴盛成并行之势,两者一齐构成现代中国史书体裁发展的两大主线。
在章节体传入之前,中国史学的发展也已经提出突破旧的编纂形式的要求。早在十八世纪末,章学诚就提出了改革史书体裁的方向,认为历代沿用的纪传体存在难以反映史事大势的重大缺陷,类例易求而大势难贯,主张用纪事本末体的优点弥补正史纪传体的缺陷,即:“仍纪传之体而参本末之法。”他对纪事本末体的特点有中肯的分析:“因事命篇,不拘常格”,“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决断去取,体圆用神”。纪事本末体产生于中国封建社会后期,具有因事命篇、灵活变化的优点,就成为新史学家学习西方、从事体裁创新的基础。诚如梁启超所说:“纪事本末体与吾侪理想之新史学最相近,抑也旧史界进化之极轨也。”
清末以来的历史编纂,大都采用分章节的形式,以往多被简单定义为章节体而不加深究,以致忽视了其内在所蕴涵的民族特色和风格。事实上,史家在对所撰史书体裁的自我体认上,往往不称章节体,反而强调对传统体裁的继承和发展。比如,夏曾佑在书中自言:“今略用纪事本末之例,而加以综核。”当时商务印书馆介绍夏书的广告中也称“其体裁则兼用编年纪事两体”。在其之前的新式历史教科书,虽然采用了章节的形式,但也大都自认或被指为纪事本末体。至二十世纪三十、四十年代,史家仍有持此种观点者。钱穆就认为,西方史书“主要以事为主,以人为副,人物的活动,只附带于事变之演进中,此种历史体裁,略当于中国史书中之纪事本末体”。从本质上说,章节体与纪事本末体之间确有相通之处,尤其表现在突出事件的重要性、展示历史演进大势等方面。不过,章节体的进步性是显而易见的,比如它将“事件”发展为“专题”,极大扩充了历史编纂的范围,并且特别注重事件、现象等之间的联系,而旧有的纪事本末体则存在范围狭窄、互不连属的缺陷。由此,原先典制体的内容就以“专题”的形式很自然地被吸纳其中。梁启超所谓“把每朝种种事实作为集团”和金毓黻所谓“将外交、经济、学术、文化等亦按纪事本末体加以记载”都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杨鸿烈也曾指出:“就所研究的‘题目’的性质‘以一事为一篇,每事各详起讫’的‘纪事本末’的方法,如所谓社会史、文化史、政治史、经济史、法制史、艺术史、宗教史等即是应用这种方法整理而成的史籍。”而且,其他传统体裁的特点也能够被方便地融入其中。比如,萧一山所编纂的《清代通史》,整体上属于章节体,但又借鉴了纪传体的优点,特别是在史表运用方面独具匠心。故此,对清末民初章节体的盛行,恰当地归纳应该是:以纪事本末体为接受中介,又把其他传统史书体裁的精华吸纳其中,开启了章节体中国化的行程。现代史家并非简单地将西方章节体移植过来,而是在充分吸收传统史书体裁优点的基础上对其加以综合改造,这也是史书体裁走向综合趋势的一大表征。
实际上,中国史学发展到十七世纪以后,在历史编纂上就已经出现了一种探索新综合体的趋势。先有清初马驌撰《绎史》,创造了熔合众体的综合体制。至乾嘉时期,章学诚提出了“仍纪传之体而参本末之法”的主张,并在修撰方志上作出尝试。新综合体的特点,在于突破单一体裁的限制,从而创造出既能反映历史演进大势,又能涵括社会丰富内容的体裁。这一趋势在晚清得到延续,如《海国图志》采用“志”“论”“图”“表”相互配合的方式;《元史新编》采用“传以类从”的方法,“皆以事得性质归类……虽是纪传体的编制,却兼有纪事本末体的精神”;《法国志略》充分吸收典制体与纪事本末体的优点加以糅合;官修《筹办夷务始末》亦尝试将纪事本末体的优点引入编年体;等等。至二十世纪,新综合体的创造和发展蔚为大观,尤其在中国通史编纂中占据重要地位。除寓传统体裁的精华于章节体之中外,主要遵循两大路径。
一是,仍纪传之体而参本末之法。较为耳熟能详的,是章太炎与梁启超在中国通史体裁设计方面形成大体相近的思路,分别提出“表”“典”“记”“考纪”“别录”五体配合及“年表”“载记”“志略”“传志”四体配合的设想,而“记”和“载记”的设置即是对纪事本末体优点的吸收。不太为人所知的,是金毓黻对于纪传体的守护与改造。面对西方章节体的冲击,他最初主张沿用传统的纪传体,认为:“自西学输入中土,另创新史体裁,作史成法不无摇动,此则因时而异者也。余谓作史之法,以本纪为纲,以传志为目,别以表辅之,此成法之无可议者也。”当他逐渐接受新史学思想后,对史书体裁的认识也开始走入综合一途。抗战爆发后,他大声呼吁编纂战史,而在体裁上则主张糅合纪传和纪事本末二体。当时,黎泽济在《编纂战史之管窥》一文中力主此法,而金毓黻读后极力表示赞同,认为“所论史体宜折衷于纪传与纪事本末最为精湛”。后来,当他转向民国史编纂时,亦本此旨,曾谓:“余向主民国新史宜立纪、表、志、传、录五体;录者,纪事本末之异名也。”又谓:“近世新史,类以事为纲,具晐一事本末,而成篇章,略如吾国之纪事本末体。”从《静晤室日记》来看,他曾按照这种设想编纂民国史,但最终未能成功,更多地进行资料整理和汇编工作。
二是,纪事本末体与典制体的大胆糅合。最典型的代表,是吕思勉编纂的《吕著中国通史》。他将中国历史分成两大板块,上册以专题形式分述社会制度、社会生活和学术宗教等文化现象,下册则按时代略述政治大事,力求反映历史的通惯性和社会的整体性,使读者既能对社会文化现象有一个全面而又贯通的了解,从而对中国社会形成整体认识,又能通过中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而把握历史发展的大势。他将中国历史分为两大板块的创造灵感,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到马端临的启发。《文献通考·序》把历史上的事实,分为理乱兴亡和典章经制两大类,吕思勉认为,前者可称为动的史实,后者可称为静的史实,只是他又指出:“史实确乎不外这两大类,但限其范围于政治以内,则未免太狭了。须知文化的范围,广大无边。”因此,其通史著作从内容上讲已经远远超出马端临所论范围,但两大板块的灵感确导源于此。而且,早在编写《白话本国史》时他就指出,纪传体中的纪、传是记载前一类事实,志是记载后一类事实;而“编年体最便于‘通览一时代的大势’;纪事本末体,最便于‘钩稽一事的始末’;典章制度一类的事实,尤贵乎‘观其会通’”。因此,这一“体裁很是别致”的通史,确是他在充分吸收传统体裁优点,以新的编纂主旨加以糅合创造而成。
综上,现代史家继承中国史学重视史书体裁的优良传统,在借鉴西方章节体优点的同时,也将传统体裁的精华予以继承和发扬,从而创造出形式多样并具有鲜明民族风格的新式体裁,充分彰显出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他们处在中国历史编纂学发展的重要转折关头,以雄伟的气魄进行各种大胆的尝试,展示了中国史家所具有的非凡想象力和创新精神。这不仅说明现代史书体裁的发展趋向多元和综合,并且也证明了中国传统史书体裁与西方传入的新史体之间存在共通性,其精华符合于现代史学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