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陈寅恪对康有为等人颇有批评,并不代表他对康党的对立面评价有多高。晚清政治沿革,李鸿章作用甚为重要。对于其人,陈寅恪说道:
合肥(李鸿章)自同治元年至光绪二十七年,凡历四十年,专办洋务,故外人竟以合肥为中国之代表,亦自有理由。夫淮军之兴起,本出于那拉后欲藉此以分化牵制湘军,特加倚重。曾、左之流,虽亦不能不稍稍敷衍,然其亲密之程度,则湘军之元勋,远不及淮军之主将。吾人今日平情论之,合肥之于外国情事,固略胜当时科举出身之清流,但终属一知半解,往往为外人所欺紿。即就法越一役言之,合肥若果能深通外情者,则中国应得较胜之结局也。
在这里,陈寅恪认为李鸿章的洋务水平不宜被过分高估,他的知识局限性导致中国西南边疆遭遇危机。此外,陈寅恪此处还提到了实际控制晚清朝局数十年的慈禧。对于这位擅长玩弄权术的统治者,他这样评价:
纵观那拉后一生之行事,约有数端:一,为把持政权,不以侄嗣穆宗,而以弟承大统。后取本身之侄女强配德宗,酿成后来戊戌、庚子之事变。二,为重用出自湘军系统之淮军,以牵制湘军,遂启北洋军阀之一派,涂炭生灵者二十年。三,为违反祖制,信任阉宦,遂令晚清政治腐败更甚。四,为纵情娱乐,修筑园囿,移用海军经费,致有甲午之败。五,为分化汉人,复就汉人清、浊两派中,扬浊抑清,而以满人荣禄掌握兵权。后来摄政王载沣承其故智,变本加厉,终激起汉人排满复仇之观念。
在寅恪看来,慈禧不但违背清廷祖训,干预帝位继承,致使朝纲紊乱,而且为了拉一派打一派,制造大臣之间的党争,损耗清廷的政治根基。更有甚者,陈寅恪认为北洋军阀之兴起,慈禧也脱离不了干系。当然,他并未提到1900年以后得到慈禧首肯的预备立宪。不过在由他指导的石泉的论文里,对此亦尝论及:
辛丑以后,国内开始在张之洞、袁世凯等领导之下,再谋新政。于是压抑两载有余之知识分子、新兴势力,遂又重新抬头,随新政之扩张,而迅速成长。科举废,学堂开,新军立,铁路兴,举国风气丕变。然中枢大政,则日益使人心失望,满清统治者于此举国望治殷切,热盼改革自强之际,虽亦勉求适应时势,为前所未有之举措,但较之客观要求,则仍相去甚远。益以当时全世界民族主义之日趋狂热,又益以宣统以后亲贵用事,排斥汉人,遂使昔日主张变法维新者,亦渐趋于革命。盖以清廷当时用人行政之倒行逆施,敷衍欺骗,遂使保皇党、立宪派之论据全失,而人心乃益向革命。又加以外国之同情与暗助,于是辛亥武昌一发,而响应遂遍全国,迨北洋军事势力与南方革命势力之妥协成,满清帝国遂迎刃而解矣。
综合陈寅恪与石泉之论,可以看到,清廷之亡,与其说是由于革命党力量多么强大,不如说是统治阶级腐败堕落、昧于时势、权贵揽政、党争内耗的结果。物之自腐,无药可医。而以陈寅恪曾讨论过的历史人物而论,慈禧既不像武则天那样善于利用政治意识形态为自己建立统治根基,也不如后者善于审时度势,通过提拔出身进士科的新兴阶级来建立自己的统治基础。李鸿章与清流党中人,亦难以与擅长于危局之中调和各方关系以抵御外侮的王导相比。康有为等维新士人,无论是政治经验,还是学术见地,更难以和汉末魏晋政坛上的执牛耳者并论。这等局面,湘乡、南皮之旧法究竟能否有效应对,恐怕答案并不那么清晰,此所以自感“今日处身于不夷不惠之间,托命于非驴非马之国”也。
最后,近代中国遭逢数千年未有之变局,实缘于外力冲击。陈寅恪尝言:“自道光之季,迄乎今日,社会经济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无所凭依。”文教兴衰,关乎世运。与陈寅恪关极熟的傅斯年尝言,晚清之际,曾国藩为官治事,“规模典型既在正轨之中,一时天辰似有一种清明之气”。及至李鸿章,“风气顿变”,其人实属“谲而不正”者流。而“一谲之后,自有如袁世凯者出焉”。因此,要想重建维系世道人心的“纲纪”,恐怕得先从抵御“外族之侵迫”做起。而如何方能抵御“外族之侵迫”?在撰写于抗战期间的《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里,陈寅恪说:“唐代武功可称为吾民族空前盛业,然详究其所以与某甲外族竞争,卒致胜利之原因,实不仅由于吾民族自具之精神及物力,亦某甲外族本身之腐朽衰弱有以招致中国武力攻取之道,而为之先导者也。”具体到唐初,彼时“亚洲大部民族之主人是突厥,而非华夏也。但唐太宗仅于十年之后,能以屈辱破残之中国一举而覆灭突厥者,固由唐室君臣之发奋自强,遂得臻此,实亦突厥本身之腐败及回纥之兴起二端有以致之也”。照此观点,中国能否摆脱“外族之侵迫”,说到底还得看后者实力是否被别的力量所损耗。命运系于他人之手,着实令人倍觉伤感。古典与今典互证,当其时也,陈寅恪慨叹“谁挽建炎新世局,昏灯掩卷不胜悲”。亲历国民党高层之言行,他深感“食蛤哪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楼”。
及至1951年,陈寅恪发表《论唐高祖称臣于突厥事》,强调李世民对待北方强邻突厥,初期隐忍,终能克之,建功雪耻,转弱为强,“是固不世出人杰之所为也”。[71]此文看似史论,实则有其现实所指。放眼当时的中国与世界,此“人杰”之美誉,陈寅恪寄希望于谁人,相信世之以公心读当代史事与陈氏遗文者,不难找到答案。而据他的助手黄萱回忆:“他(陈寅恪)对于抗美援朝的胜利,给予很高的评价。认为这是大胆而且得策的进军。”三年以后,陈寅恪复发表《论韩愈》,其中谈到:
盖天竺佛教传入中国时,而吾国文化史已达甚高之程度,故必须改造,以蕲适合吾民族、政治、社会传统之特性,六朝僧徒“格义”之学,即是此种努力之表现,儒家书中具有系统易被利用者,则为小戴记之中庸,梁武帝已作尝试矣。然中庸一篇虽可利用,以沟通儒释心性抽象之差异,而于政治社会具体上华夏、天竺两种学说之冲突,尚不能求得一调和贯彻,自成体系之论点。退之首先发现小戴记中大学一篇,阐明其说,抽象之心性与具体之政治社会组织可以融会无碍,即尽量谈心说性,兼能济世安民,虽相反而实相成,天竺为体,华夏为用,退之于此以奠定后来宋代新儒学之基础,退之固是不世出之人杰,若不受新禅宗之影响,恐亦不可臻此。
戊戌年间,康有为借公羊学谈变法,实深受他当时所能接触到的西学之启发。然其学说粗陋武断处甚多,非但不能有助于政治斗争,更难以解决西学对中国传统的猛烈冲击。较之韩愈以“天竺为体,华夏为用”,发宋代新儒学之先声,高下之别,岂待多言。往事已矣。域外学说进入中国,“必须改造,以蕲适合吾民族、政治、社会传统之特性”,此事或为近代以来古今中西之争的根本问题之一。如何产生妥善调和中外文化,在内容上“尽量谈心说性,兼能济世安民”之新学说?陈寅恪此文启人深思处或在于此。而回顾近代以来的世变,面对“神州沸腾,寰宇纷扰”,此事恐非康有为及其流裔强立正统、自建宗派、画地为牢、诬人异端之举所能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