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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云波 | “不孝”论与“小数”说——论孟子的围棋观及其后世的回应

 2023-11-12 17:10


孔子曾在《论语·阳货》中提到围棋:“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孔子把围棋看作为有闲阶级提供娱乐消遣的工具。与其饱食终日,不如有所用心,免得心生邪念。这种观念以后逐渐演变成以围棋为游心之“艺”。而孟子,则在其著作中提出了博弈“不孝”说与“小数”论。围棋“不孝”说在汉代有种种回响,但逐渐被人淡忘。围棋“小数”论却影响巨大,给了后人以无限阐释、发挥的空间。总的来说,后人在承认弈为“小数”的同时,又往往喜欢把“小数”与“大数”乃至玄妙之道联系在一起,为何会如此,它与中国传统思维方式有何关系,正是本文想要探讨的问题。




























孟子(约前372~前289),名轲,字子舆,邹(今山东邹县)人。相传师从孔子嫡孙子思(一说是受业于子思之门人),思想也与孔子一脉相承。司马迁《孟子荀卿列传》中说孟子:

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宣王、威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纵连横,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1]

孟子的学说,政治上倡导“仁政”,道德上相信人之“善性”,所谓人皆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当外在的王权已经分崩离析,孟子只能寄希望于人性的自觉。所谓“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以仁为本,发扬善性,反身而诚,通过“尽心”、“知性”而“知天”。所以孟子往往将心性的修养放在外在的事功之上。而当时,诸侯争霸,孟子之“见”则难免被视为“迂远而阔于事情”了。在某种意义上,孔子、孟子其实都是道德理想主义者。













孟子













这种对仁、德的重视,也影响到孔、孟对弈棋之类游戏的看法。棋以争伐为务,与兵相合,其实倒比较切合以攻伐为贤的“战国之事”。但孔子谓“君子无所争,……其争也君子”,孟子也以杀伐为不仁之事,使以杀伐为乐的游戏之事,在他们眼里,不大可能有多大的意义。孟子有两次提到弈棋之事,一次是在孟子《离娄下》中,当公都子提问:“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有从而礼貌之,敢问何也?”孟子回答说:

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肢,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2]

孝道,乃儒家仁德之道中的重要方面。所谓“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3]孟子以“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为不孝之一,说明在他那个时代,博弈之风盛行,人耽于博弈,不思正业,可能已经危及社会基本的道德秩序。在这里,倒不是孟子反对博弈本身,而是强调不可以达到沉溺其中,连“父母之养”也顾不上了的程度。


孟子《孟子·告子上》还有一次提到弈:

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4]

这段话有几点重要的信息:其一,弈秋,作为通国之善弈者,成为有史记载的第一个棋手;其二,以二人从弈秋学弈,结果却大不一样,来说明在学习中专心致志的重要性。就棋而言,客观上说明了围棋在当时的流行程度,因为流行,有人趋之、好之,便有了围棋教育。弈秋大约也是最早的有记载的围棋老师;其三,孟子提出了他最重要的围棋观,弈之为数“小数”说。


孟子的博弈“不孝”论与“小数”说,构成了他关于“弈”的基本言说。“不孝”论在汉代有种种回响。如西汉初的贾谊(前200—前168)指斥围棋“失礼迷风”(《贾谊集·治安策》)。贾谊身为儒生,尽管汉初黄老之学盛行,有感于秦的暴政,清静无为为人们所崇尚。但贾谊孜孜以求的是恢复古制古风,针对秦朝废弃礼义,认为应该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向道。他向汉文帝建议制订新的典章制度,兴礼乐,改正朔,易服色。中国社会是个“尊礼”的社会,周代建立了完备的“尊礼文化”。统治者有意地“制礼作乐”,以乐配礼,有了礼的规范,政的划一,刑的强制,再配以乐的感染,便能使天下道一风同。孔子处在纷乱之世,为了拯救“礼乐崩坏”的社会,将周代的“尊礼文化”理想化,强调“不学礼,无以立”(《论语·季氏》),“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这构成了儒家一整套以伦理为核心的等级体系。


而下棋,讲究的是平等竞争,所谓棋上无父子。这自然与讲求尊卑等级、礼让道德的精神相悖。所以孟子把博弈与“不孝”联系在一起。汉以“孝”治天下,汉初出现的《孝经》把“孝”当作伦理之本、教化之由。所以贾谊说围棋“失礼迷风”。汉元帝时,史游在其《急就篇》中还有“棋局博弈相易轻”之说,颜师古注曰:“棋局谓弹棋、围棋之局也”,“凡人相与为棋博之戏者,因有争心,则言语轻侮,失于敬礼,故曰相易轻也。”《急就篇》是一本字书,教童蒙识字的启蒙课本。也就是说,这种围棋观不仅限于士大夫,还可能成为社会的一般“知识”。但总的来说,随着围棋被社会大众认可,围棋“不孝”说也就逐渐被人淡忘。围棋“小数”说却影响巨大。

























我们先来看看中国文化传统中的“数”。数的本意是“算”,《汉书》卷二十一《律历志》中谓:“数者,一,十,百,千,万也,所以算数事物,顺性命之理也”。中国传统的“数学”,多为“算术”,作为工程与生产实践的总结,颇为发达,也出现了不少名著,如《周髀算经》《九章算术》《孙子算经》《数书九章》《算学启蒙》等。有学者总结中国传统数学的特点:“以实用为目的的实用性和以算法为中心的计算性”。[5]它形成了“以算法为中心,以实用为目的,以归纳为主要方法、以问题集为主要模式的独特风格和体系。”[6]但中国传统的“数”,远非“算数事物”的“算”可以概括。“数”同时乃是“顺性命之理”,这就为对“数”之义理的演绎提供了一个巨大的空间,也为“数”走上形而上之维提供了一条路径。老子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四十二章》)。这里的“数”便具有了宇宙本体论的意义。

而在《易经》中,这种“数”的意义被发挥到极至。“易学”以象、数、理为核心。其中象、数是基础。《易经》作为一部卜筮之书,有卜法与筮法之分。“象”即卜法中烧灼龟甲、兽骨后出现的兆文。而“数”与筮法有关,乃指揲蓍运算的过程(动词之数)和结果(名词之数)。“易”之符号有卦象和爻数之分。卦象就是卦爻符号,由阳爻(—)与阴爻(――)的不同组合组成六十四卦。而经文中的“数”即爻数,由表爻性的数(九和六)和表爻位的数(初、二、三、四、五、上)两部分组成。[7]

关于易象与中国围棋思想的关系,我们后文再涉及。这里主要看看“数”。“易数”主要包括天、地之数、大衍之数、策数三类。《周易·系辞上》谓:

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百四十有四。凡三百有六十,当期之日。二篇之策,万有一千五百二十,当万物之数也。[8]

  “数”乃天数、地数,与天道与人事的变化相通。《易传》中谓“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9]《易传》对“数”的阐释,使《易经》中的数逐渐由筮法范畴具有哲学范畴,具有思想的意义。《说文解字》解释“一”到“十”十个数字:

一,惟始太初,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

二,地之数也。

三,天、地、人之道也。

四,阴数也。象四分之形。

五,五行也。从二。阴阳在天地间交午也。

六,《易》之数,阴变于六,正于八。

七,阳之正也。从一,微阴从中衺出也。

八,别也,象分别相背之形。

九,阳之变也。象其屈曲究尽之形。

十,数之具也。-为东西,|为南北,则中央四方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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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慎撰,段玉裁注  《说文解字注》













数与阴阳、五行观念联系在一起,而逐渐地具有了神秘的意义。别是宋代的象数学派,通过象数建构了一套思想模式。邵雍谓“象也者,尽物之形也;数也者,尽物之体也。”(《皇极经世书·观物内篇上》)邵雍的后学张行成进一步发挥曰:“数者,动静变化,攸阴忽阳,一奇一偶,故有数也,有数之名,则有数之实;象者,实也,气见则为象,凝则为形。”南宋蔡沈在《洪范皇极》中对“数”进一步作了新的解释:

数为礼之序。

数者,彝伦之序也。

数者,尽天下之理也。

数者,圣人所以教天下后世者也。

数不仅可尽物之体,在这里还具有了伦常教化的意义。解释学上有“过度阐发”一说,这大约可算一例吧!


“数”的功能不仅可计量,还可通神、述理。后世对易“数”的阐发,走的就是两条路子,一是将“数”的通神功能发扬光大,以“数”为工具预测吉凶,成为“术数”之学,它与巫术、兵术、权术、医术、房中术、养生术一道构成了中国的“方术”。其二即为“象数”学,以象数“述理”,通过对《周易》经传的解释,致力于探究宇宙万物变化之大道,数与象、理、道,便有了内在的沟通。

























我们回过头来看孟子的弈为“小数”说。既有小数,在孟子心目中,当然应有“大数”。“大数”应是《周易》中的天数、地数、大衍之数。小数则首先应是“算数”,其次即为“术数”。以“算”论,围棋其实就是关于“数”的计算、推衍的一种游戏。以胜负论,最终的胜负决定于双方存活的子数和所围地的多少(所谓目数,古人称为“路”)。以过程论,从起手开始,其实各种招式都是围绕“路数”的争夺,双方不断地斤斤计较,缁铢必较,为此最需要精确的计算。以思维论,每一招棋的落点,都是建立在子效的分析基础之上,围棋思维最接近数理逻辑思维,由分析、推理而归纳、综合。围棋的复杂性,就是体现在变化的无穷无尽上。棋盘的演变过程,有一个逐渐由简单到复杂的轨迹。棋盘越大,变化就越多,棋势越复杂,斗智的趣味性也更浓。关于围棋的变化,北宋著名科学家沈括《梦溪笔谈》曾作过有趣的计算:

小说:唐僧一行,曾算棋局都数,凡若干局尽之。予尝思之,此固易耳。但数多,非世间名数可能言之。今略举大数。凡方二路,用四子,可变八千十一局。方三路,用九子,可变一万九千六百八十三局。方四路,用十六子,可变四千三百四万六千七百二十一局。方五路,用二十五子,可变八千四百七十二亿八千八百六十万九千四百四十三局。方六路,用三十六子,可变十五兆九十四万六千三百五十二亿八千二百三万一千九百二十六局。方七路以上,数多无名可记。尽三百六十一路,大约连书万字五十二,即是局之大数。其法初一路可变三局,自后不拘横直,但增一子,即三因之,凡三百六十一增,皆三因之,即是总局数。又法:先记循边一行为法,凡加一行,即以法累乘之,乘终十九行,亦得上数。又法:以自法相乘,下位副置之,以下乘上,又以下乘下;置为上位,又幅置之,以下乘下,又以下乘下;加一法,亦得上数。有数法可求,唯此法最径捷。千变万化,不出此数,棋之局尽矣。[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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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括  《梦溪笔谈》













可以说,围棋的变化接近于无穷大了。唐朝冯贽在《云仙杂记》中感叹:“人能尽数天星,则遍知棋势”。正因为围棋变化的复杂,“算”便成为决定胜负的一个重要因素。《棋经十三篇》在《棋局篇》之后,将《得算篇》列为第二,强调“战未合而算者胜,得算多也。算不胜者,得算少也。战已合而不知胜负者,无算也。”


在具体的行棋过程中,古代棋论在技术的层面上,多含围棋所特有的“数理”。如敦煌《碁经·势用篇》讲棋的死形与活形:“直四曲四,便是活碁。花六聚五,恒为死亡。内怀花六,外煞十一行之碁。果之聚五,取七行之子。非生非死非劫持,此名两劫之碁,行不离手。角傍曲四,局竟乃亡。两幺相连,虽么不死。”《棋经十三篇·权舆篇》论棋的纲格、布置:“权舆者,弈棋布置,务守纲格。先于四隅分定势子,然后拆二斜飞,下势子一等。立二可以拆三,立三可以拆四,与势子相望,可以拆五。近不必比,远不必乖。”棋之形,都是建立在“数”的推理之上。像立二拆三,立三拆四之类,都已成了棋之格言。施定庵《凡遇要处总诀》谓:“逼孤占地,拆三利敌角犹虚;阻渡生根,托二宜其边已固”;“隔二隔三,局定飞边行乃紧。拆三拆四,分势关腹补为良”;“并二腹中堪拆二,双单形见定敲单”;“拆三利敌虚高一,隔二攻孤慎落单”。这构成了棋论中关于“术”的话语。


但中国思想文化重“道”轻“术”的特点,决定了建立在“数”基础上的“术”的被抑制。就像宋代张耒在《明道杂志》中说沈括:


沈存中性好弈棋,终不能高。尝著书论棋法,谓连书万字五十二,而尽棋局之变。冉余见世之工棋者,岂尽能用算工此数。有不分菽麦,临局便用智特妙。而存中欲以算数学之,可见其迂矣。[11]


这段话典型地体现了对“算数”的轻视。棋局过于复杂,算固然不能穷尽其变化,但唯其如此,更需要努力通过“算”去探究其复杂性。张耒提供的却完全走的是另一条路径。“不分菽麦”,也就是摈弃分析,走综合、模糊之路,“临局用智”,也即随机应变,更多地依赖于感觉、直觉。由此,沈括欲依靠“算数”提高棋艺,反被视之为“迂”。这典型地体现了一种中国式的思维传统:重综合轻分析,重玄象轻数理。


由此,面对孟子的围棋“小数”说,如果顺着沈括的“算数”之路,本来可以建构一整套棋的技术理论体系的。但后人对“小数”说的阐发,却基本上走的是另一条路径,这就是竭力将“小数”往“大数”乃至“大道”靠拢,以此来提高棋的地位。


一类是承认弈乃小数,但强调其意义不尽于此。如《万汇仙机弈谱跋》称“乃知弈之有谱,如武之有经,虽称小数,于世局非无补焉。”谱即棋谱,通过研谱以穷棋之“数”与“理”,本是谱之应有之意。但作者更强调的是棋局通世局,通过研谱可有补“世局”。明冯元仲在《弈旦评》中也说:“今乎弈之为数,小数也,然非天子不刱,非天子而圣人不甚至,仙佛尚有劲敌,上帝亦取能军,弈岂戋戋者哉!”


所谓弈之为数,又不止于数。有的将作为“小数”的棋与兵家之“数”联系起来。如禇克明在《秋仙遗谱》序中谓“弈之为数,古人虽谓之小,而战守攻围之法,布置冲击之方,大率得兵家之意以为之者也。” 安雅子在《适情录后跋》也称:“夫弈之为技虽云小数,而其纵横离合机变万状颇与兵法相似,故张拟著经,马融作赋,至今称为美谈。”


还有的走《周易》的象数义理之路,南朝沈约在《棋品序》中说“虽复理生于数,研求之所不能涉,义出于几,爻象未之或尽。”宋代《棋经十三篇·棋局篇第一》说得更为明确:


夫万物之数,从一而起。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一者,生数之主,据其极而运四方也。三百六十,以象周天之数。分而为四隅,以象四时。隅各九十路,以象其日。外周七十二路,以象其候。枯棋三百六十,白黑相半,以法阴阳。[12]


林应龙在《书适情录后》中谓:“夫奕之为数,参三统两四时而能弥论天地之道也,及其拟诸战斗而精义无闻焉。”《石室仙机》序称围棋“虽近戏而寓意实玄,为数则小而藏机良远。”清·瞿世寿《不古编》“序”棋“且理穷奇耦,凿混沌之机,局判阴阳,剖神灵之秘,弈之为数,实契玄微,神而明之,亦民养谷神而蠲尘虑。”清代翁嵩年在《兼山堂弈谱》序中谓:


弈之为言,易也,小数之乎哉。弈者变易也,自一变以至千万变,有其不变,以通于无所不变。变之尽而臻于神,神之至而成于化也。合乎周天。尽其变化,握几于先,藏神于密,非通于造化之原者未易语此也。[13]


清·范西屏在《桃花泉弈谱》序中也说:


心之为物也,日用则日精。数之为理也,愈变则愈出。以心寓数,亘古无穷也。数历四圣人,宜乎尽矣。而杨则有《太元》,焦则有《易林》,一行之《大衍》,司马之《潜虚》,易时更代,独创一奇而不相习,非前贤固好异也。盖天地人心,以息相吹,随时生长,造物与我,有不自知其然而然者矣。弈虽小数,实用心之事。[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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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西屏  《桃花泉弈谱》













文人士子也罢,棋手也罢,都是竭力将围棋与“大衍之数”、与天地之象联系起来,如此,棋也就不仅仅是棋了,王尚哲在《汪盐使坐隐订谱全集序》中承认围棋乃“数”与“技”,又非“数”“技”,“故精于数不拘于数,妙于技不囿于技”作为“小数”“小道”的围棋,最终也被纳入了到中国传统的思想体系中,完成了其蜕变、超越之路。


代钦在《儒家思想与中国传统数学》中说到:


古希腊哲学的理性精神对古希腊数学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反之,古希腊数学也对古希腊以降的哲学、科学都产生过深刻影响。相比之下,中国传统数学思维虽然受到过中国传统思维的影响,但它并没有反过来对中国古代哲学产生过明显的影响,除天文历法计算以外,也没有对中国的其他科学的发展产生过大的影响。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复杂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中国哲学的整体性、实用理性和经典思维制约了中国传统数学的发展。中国传统思维,一方面推动了以实用性和计算性为特征的中国传统数学的蓬勃发展;另一方面,也限制了其向演绎方向发展。在中国古代数学中偶尔出现的分析性的理性精神受到来自传统思维的冷落或排斥,根深蒂固的传统思维根本就不接受分析性理性精神。如,墨家的以逻辑方法为指导的几何学、刘徽的证明思想和批判精神没有能够成为传统,或者说没有能够打破传统。[15]


围棋亦然,作为“小数”的围棋,本来可以走出自己独特的一条道路的。但它深受中国传统思维的影响,最终被吸纳,且最终并未反过来对中国传统思维与思想有所影响。笔者在博士论文《围棋与中国文艺精神》中,将围棋思维归结为玄象思维与数理思维。玄象思维是与中国艺术思维共通的,而数理思维则更多地体现了棋类思维之独特性。但围棋思想史的演变结果,其共通性的一面被不断强化,“异”的一面却日益被遮蔽,就如同墨家的名理、逻辑的命运一样。它决定了一部中国围棋思想史,可以为中国传统思想提供一个新例证,但却很少能够给思想史带来“异”的冲击与新的活力。孟子将围棋当做“小数”,体现的是原始儒家对围棋的态度。但后世为围棋“正名”,拔高围棋,使之由“数”而成为玄妙之道,是围棋之幸还是不幸,则一言难尽了。


作者:何云波,作者单位为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原载:《人文》集刊第九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3年8月出版。


























注释


[1] 司马迁:《孟子荀卿列传》,见《史记》卷七十四,中华书局1959年版。

[2] 《孟子·离娄下》,见陈戌国点校本《四书五经》(上),岳麓书社1991年版,第104页。

[3] 《孟子·滕文公上》,见陈戌国点校本《四书五经》(上),岳麓书社1991年版,第85页。

[4] 《孟子·告子上》,见陈戌国点校本《四书五经》(上),岳麓书社1991年版,第118页。

[5] 代钦:《儒家思想与中国传统数学》,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3页。

[6] 代钦:《儒家思想与中国传统数学》,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6页。

[7] 参见张其成:《象数易学》,中国书店2003年版,第18-24页。

[8] 《周易·系辞上》,见陈戌国点校本《四书五经》(上),岳麓书社1991年版,第198页。

[9] 《周易·系辞上》,见陈戌国点校本《四书五经》(上),岳麓书社1991年版,第199页。

[10] 刘善承主编:《中国围棋》,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333-334页。

[11] 刘善承主编:《中国围棋》,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335-336页。

[12] 何云波:《中国历代围棋棋论选》,书海出版社2017年版,第54页。

[13] 何云波:《中国历代围棋棋论选》,书海出版社2017年版,第243页。

[14] 何云波:《中国历代围棋棋论选》,书海出版社2017年版,第255页。

[15] 代钦:《儒家思想与中国传统数学》,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