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围棋的变化接近于无穷大了。唐朝冯贽在《云仙杂记》中感叹:“人能尽数天星,则遍知棋势”。正因为围棋变化的复杂,“算”便成为决定胜负的一个重要因素。《棋经十三篇》在《棋局篇》之后,将《得算篇》列为第二,强调“战未合而算者胜,得算多也。算不胜者,得算少也。战已合而不知胜负者,无算也。”
在具体的行棋过程中,古代棋论在技术的层面上,多含围棋所特有的“数理”。如敦煌《碁经·势用篇》讲棋的死形与活形:“直四曲四,便是活碁。花六聚五,恒为死亡。内怀花六,外煞十一行之碁。果之聚五,取七行之子。非生非死非劫持,此名两劫之碁,行不离手。角傍曲四,局竟乃亡。两幺相连,虽么不死。”《棋经十三篇·权舆篇》论棋的纲格、布置:“权舆者,弈棋布置,务守纲格。先于四隅分定势子,然后拆二斜飞,下势子一等。立二可以拆三,立三可以拆四,与势子相望,可以拆五。近不必比,远不必乖。”棋之形,都是建立在“数”的推理之上。像立二拆三,立三拆四之类,都已成了棋之格言。施定庵《凡遇要处总诀》谓:“逼孤占地,拆三利敌角犹虚;阻渡生根,托二宜其边已固”;“隔二隔三,局定飞边行乃紧。拆三拆四,分势关腹补为良”;“并二腹中堪拆二,双单形见定敲单”;“拆三利敌虚高一,隔二攻孤慎落单”。这构成了棋论中关于“术”的话语。
但中国思想文化重“道”轻“术”的特点,决定了建立在“数”基础上的“术”的被抑制。就像宋代张耒在《明道杂志》中说沈括:
沈存中性好弈棋,终不能高。尝著书论棋法,谓连书万字五十二,而尽棋局之变。冉余见世之工棋者,岂尽能用算工此数。有不分菽麦,临局便用智特妙。而存中欲以算数学之,可见其迂矣。[11]
这段话典型地体现了对“算数”的轻视。棋局过于复杂,算固然不能穷尽其变化,但唯其如此,更需要努力通过“算”去探究其复杂性。张耒提供的却完全走的是另一条路径。“不分菽麦”,也就是摈弃分析,走综合、模糊之路,“临局用智”,也即随机应变,更多地依赖于感觉、直觉。由此,沈括欲依靠“算数”提高棋艺,反被视之为“迂”。这典型地体现了一种中国式的思维传统:重综合轻分析,重玄象轻数理。
由此,面对孟子的围棋“小数”说,如果顺着沈括的“算数”之路,本来可以建构一整套棋的技术理论体系的。但后人对“小数”说的阐发,却基本上走的是另一条路径,这就是竭力将“小数”往“大数”乃至“大道”靠拢,以此来提高棋的地位。
一类是承认弈乃小数,但强调其意义不尽于此。如《万汇仙机弈谱跋》称“乃知弈之有谱,如武之有经,虽称小数,于世局非无补焉。”谱即棋谱,通过研谱以穷棋之“数”与“理”,本是谱之应有之意。但作者更强调的是棋局通世局,通过研谱可有补“世局”。明冯元仲在《弈旦评》中也说:“今乎弈之为数,小数也,然非天子不刱,非天子而圣人不甚至,仙佛尚有劲敌,上帝亦取能军,弈岂戋戋者哉!”
所谓弈之为数,又不止于数。有的将作为“小数”的棋与兵家之“数”联系起来。如禇克明在《秋仙遗谱》序中谓“弈之为数,古人虽谓之小,而战守攻围之法,布置冲击之方,大率得兵家之意以为之者也。” 安雅子在《适情录后跋》也称:“夫弈之为技虽云小数,而其纵横离合机变万状颇与兵法相似,故张拟著经,马融作赋,至今称为美谈。”
还有的走《周易》的象数义理之路,南朝沈约在《棋品序》中说“虽复理生于数,研求之所不能涉,义出于几,爻象未之或尽。”宋代《棋经十三篇·棋局篇第一》说得更为明确:
夫万物之数,从一而起。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一者,生数之主,据其极而运四方也。三百六十,以象周天之数。分而为四隅,以象四时。隅各九十路,以象其日。外周七十二路,以象其候。枯棋三百六十,白黑相半,以法阴阳。[12]
林应龙在《书适情录后》中谓:“夫奕之为数,参三统两四时而能弥论天地之道也,及其拟诸战斗而精义无闻焉。”《石室仙机》序称围棋“虽近戏而寓意实玄,为数则小而藏机良远。”清·瞿世寿《不古编》“序”棋“且理穷奇耦,凿混沌之机,局判阴阳,剖神灵之秘,弈之为数,实契玄微,神而明之,亦民养谷神而蠲尘虑。”清代翁嵩年在《兼山堂弈谱》序中谓:
弈之为言,易也,小数之乎哉。弈者变易也,自一变以至千万变,有其不变,以通于无所不变。变之尽而臻于神,神之至而成于化也。合乎周天。尽其变化,握几于先,藏神于密,非通于造化之原者未易语此也。[13]
清·范西屏在《桃花泉弈谱》序中也说:
心之为物也,日用则日精。数之为理也,愈变则愈出。以心寓数,亘古无穷也。数历四圣人,宜乎尽矣。而杨则有《太元》,焦则有《易林》,一行之《大衍》,司马之《潜虚》,易时更代,独创一奇而不相习,非前贤固好异也。盖天地人心,以息相吹,随时生长,造物与我,有不自知其然而然者矣。弈虽小数,实用心之事。[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