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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理论坛

王中江:何以救世—严复的苦恼

 2023-12-22 11:23


摘  要


不管是在思想上和观念上,还是在现实中和实践中,严复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则是多元性和一元性的矛盾混合体。传统性的世界观是独占性的,传统的价值观也往往是一元的;现代性的世界观是包容的,现代性的价值观也是多元的。在传统社会中,人们往往认为许多的好东西都应该也都值得选择(价值垄断)。这些东西浑然地存在于自然和社会中;在现代性社会中,人们常常相信许多的好东西应该和最值得选择的只是一种(价值分有)。这些东西开放地分布在不同的领域中。



晚清中国士大夫和知识精英心头的第一等事可谓救世:救帝国季世,救内忧外患之世。身处其中的严复,在入仕和从政救世与教育和启蒙救世之间陷入了两难之地,留下了无尽的苦恼和悲叹。迄今为止,这难道仅仅是发生在严复身上的不幸和宿命吗?又难道仅仅是那个时代的不幸和宿命吗?有一个流传很广的苦涩对比的故事,说严复和伊藤博文身为同学,同在英国学习,严复的成绩名列伊藤之上,之后他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国家,两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和发挥的作用却天壤之别,大异其趣。能够确定的是,伊藤在政治上被委以重任,成为日本近代文明开化的开拓者和富国强兵的创建者;相比之下,严复在政治上没有得到重用,似乎成了学无所用的人。但这个故事中的两人同学关系部分纯属讹传。事实上,他们不是同学,也没有学业上的高低之分。但他们两人同政治世界的关系部分确实大不相同。

伊藤是日本近代显赫的政治家,严复不是。严复甚至算不上一位政治人物。这恰恰又是严复最不甘心的地方,因为他汲汲入仕救世。作为替代,严复事与愿违的失落之处,反而成就了另一个意义上的他:严复扮演了近代中国深度性启蒙思想家的角色,扮演了近代中国文化翻译家的身份角色,扮演了近代中国教育事业参与者的角色,伊藤博文则不是。如果人世间的得与失只是多和少的不同,那么严复的“失之东隅”的“失”恰恰就有了“收之桑榆”的“收”。但对此失去明智的严复,不安于自己的启蒙者身份,不安于新观念传播者的身份,不安于翻译家和教育者的身份。对严复来说,这是他无缘入仕救世的无奈选择的结果。那个时代的人们如何看待入仕救世与启蒙救世的关系,固然对严复有影响,但真正能够影响他的是他自己,是他自己对两者关系的真实想法和看法。事实上,两者在严复那里成了两难,成了严复心路历程中的痛苦之一,成了他一生最不愉快的难题之一。




一、何以救世的启蒙和教育基础主义


人们心目中的严复形象一般由彼此相关的三个不同方面的符号构成:传播新思想和新观念的启蒙者、文化翻译者和教育者。这种符号下的严复形象,同严复表达出来的何以救世的一种理念非常吻合。严复的理念是什么呢?为了说明这一点,我想借用认知论中的“基础主义”这个词,将原指建筑的根基及其所引申出的根本、根据意义,用来到指称救世的基础和根本上。巧妙的是,严复恰恰有一个同“治标”相对的“治本”概念。“治本”即治理之根本和基础。用隐喻说,治本是去除社会和国家的基础性疾病或病态性的东西,是为社会和国家输入新鲜性的血液。用严复的说法是,一个“民力已苶,民智已卑,民德已薄”的国家是不可能富强的。因此,救世的根本就只是改变人民体质上的脆弱、智力上的低下和道德上的卑劣。


严  复

(1854年-1921年)


对于严复的这一判断无论如何强调都不为过。在严复的基础主义中,这可谓是基础中的基础。我们先看一下严复更多的一些解释和说明吧。《天演论·导言十六·进微》的译文中有这样一句话说“群之治乱强弱,则视民品之隆污,主治者抑其次矣”。《天演论》中赫胥黎的这句话非常恰当地体现了严复的救世基础逻辑,即一国人民整体素质的高低同这个国家整体秩序的好坏具有因果关系。用函数Y=f(X)表示,作为国家秩序好坏因变量的Y,随着作为国民素质高低的X自变量的变化而变化。在《原强》中,严复以人民素质的高低来裁定一个种族的高下,坚信只要国民素质良好,民族就会强大。决不会国民素质高而人民的生活低下,更不会国民素质高而国家会没有力量:“盖生民之大要三,而强弱存亡莫不视此:一曰血气体力之强,二曰聪明智虑之强,三曰德行仁义之强。是以西洋观化言治之家,莫不以民力、民智、民德三者断民种之高下。未有三者备而民生不优,亦未有三者备而国威不奋者也”。

按照严复的论断,一个健全人的就是智力、道德和体质都得到了协调发展的人;一个健全的国家,就是每个人的智力、道德和体质都是优异的。单凭人民的体质提升,即便再加上智力对于国家的富强来说也不够,只有人民的三种素质整体性的协同才能造就不可逆的国家富强之效:“徒力不足以为强且盛也,则以智。徒力与智,犹未足以为强且盛也,则以德。是三者备,而后可以为真国民。及其至也,既强不可以为复弱,既盛不可以复衰。” 由此可知,严复的基础主义是三个要素的叠加。严复期望的这一标准是非常高的。一个人德智力的协调发展不容易,一个国家中每个人的德智力也很难都同等发展。因此,严复的“三者备”也只能从一个基本标准来要求和衡量。一则一个人不能只发展三者中的一面或两面,一个国家也不能只重视三者的其中之一或其中之二,否则它都是畸形的或缺失的;二则一个人和一个国家在三者方面的整体发展都应达到一定的程度。即使程度达不到严复心目中的当时英国国民素质的水准,至少也要超出当时中国很低这一现状很多。

对国民素质与国家富强两者之间因果关系的这种断定伴随着严复的一生。面对内忧外患千古未有之挑战,近代中国开明派政治人物和思想文化精英都认为中国必须进行变法和革新。前期其所谓的革新主要是以技术和商业等的自强新政,严复认为这样的变法都只是“治末”而不是“治本”。为什么治本或革新根本上是提高国民整体素质呢?因为国民素质整体性的低下如不能改变,基础性的缺陷如不能克服,中国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革新。单纯进行治标式的革新,就会陷入无穷的倒退。严复推论说,除弊害于甲,弊害就将移之到乙那里;除弊害害于乙,弊害就将移之于丁,恶性循环,不可休止:“以中国民品之劣,民智之卑,即有改革,害之除于甲者将见于乙,泯于丙者将发之于丁。为今之计,惟急从教育上著手,庶几逐渐更新乎!”就像任何一种植物都需要一种合适的土壤那样,严复坚信改革和实施新法也必须有合适的社会环境和条件。如果没有合适的环境和条件接受新法就不会有预期的效果,就难免南橘北枳:“不然,则虽有善政,迁地弗良,淮橘成枳一也;人存政举,人亡政息,极其能事,不过成一治一乱之局二也。此皆各国所历试历验者”。

社会和国家的基础性疾病或缺陷在哪,就从那里治疗和改变。严复提出了类似于口号式的积极的建设性主张——“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 这被严复看成是整体的要政和根本治理。对于如何更新民德、开启民智和改善体质严复在《原强修订稿》中提出的具体的方法,这是在《原强》中所没有的内容。从最根本的方面说,只有“教育”和“教化”才能救世。(“根本救济,端在教育”), 才能改变国民整体素质的低下,才能带来革新的成效:“盖秦西言治之家,皆谓善治如草木,而民智如土田。民智既开,则下令如流水之源,善政不期举而自举,且一举而莫能废。”围绕这一论域严复有很多论说。这是严复版的“教育救世论”,是严复启蒙主义的主体部分,也是严复实践基础主义的根本之道。

严复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特别是早年都是在学校中度过的,其中的大部分时间又是在天津北洋水师堂(1880—1900年)度过的。他先后任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总办之职。之后他又受聘京师大学堂译局(1902年)、上海复旦公学(1905—1906年)、安徽高等学堂(1906—1907年)、学部审定名词馆(1908年)、京师大学堂(1912年)等,担任其重要职务(尽管时间不长),整体上扮演着教育管理者、教育者和教化者的角色。这很符合严复的教育基础主义救世论。

用来整体上改变国民素质的教育,当然不是中国科举制度下的传统教育,而是近代西方发展起来的近代教育。如严复在《论今日教育应以物理科学为当务之急》一文中,接受赫胥黎的看法,说“教育有二大事:一、以陶练天赋之能力,使毕生为有用可乐之身;一、与之以人类所阅历而得之积智,使无背于自然之规则。是二者,约而言之,则开瀹心灵,增广知识是已。”对于实现这一目标来说,物理学是最有效的。严复所说的物理学是广义的,它包括了化学、动植学、天文学、地质学、生理学、心理学等不同门类。作为各种经验科学不同方面的这种意义上物理学,既能增加我们的各种知识,又能改变人心(“欲变吾人心习,则一事最宜勤治:物理科学是已”)。

严复断定科举制度下的传统教育不仅培养不出优秀人才,而且这一制度整体上只能是毁坏人才,八股文只能是摧残人的身心:“一曰锢智慧、二曰坏心术、三曰滋游手”。这一制度带来还将人们引向学习纯粹是为了做官这一严重的误区之中。参加科举考试的人,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当官。严复在不同地方都一再说明这一制度对人们价值观和选择的决定性影响。举几个例子的话,一个例子是严复在《论治学治事宜分二途》中说的:“父母之期之者,曰:得科第而已。妻子之望之者,曰:得科第而已。即己之寤寐之所志者,亦不过曰:得科第而已。”一个例子是严复《论今日教育应以物理科学为当务之急》中说的:“夫中国自古至今,所谓教育者,一语尽之曰:‘学’古入官已耳!”一个例子是严复在《大学预科〈同学录〉序》中说的:“中国前之为学,学为治人而已。至于农,商、工、贾,即有学,至微,谫不足道。是故士自束发受书,咸以禄仕为达,而以伏处为穷。”被严复这样描述的价值观,在明代来到中国的传教士利玛窦所道破:“在这里每人都很清楚,凡有希望在哲学领域成名的(即通过科举做官),没有人会愿意费劲去钻研数学或医学。结果是几乎没有人献身于研究数学或医学……钻研数学或医学并不受人尊敬,因为他们不像哲学研究那样受到荣誉的鼓励,学生们因希望着随之而来的荣誉和报酬而被吸引。这一点从人们对学习道德哲学深感兴趣,就可以很容易看到。在这一领域被提升到更高学位的人,都很自豪他实际上已达到了中国人幸福的顶峰。”

同严复教育基础主义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是他的启蒙主义。严复一生产生的巨大影响主要来自这方面,它由两大部分构成。一大部分是从一八九五年开始他发表了振聋发聩的文章。这些文章包含着批判传统旧观念与传播新观念的双重内容;另一大部分是通过翻译近代西方名著传播新的思想,并以按语强化他的观念。翻译的志业严复一生投入精力最多,他不仅翻译的著作数量大,而且超出了一般所说的意译,是一种再创作。其中的困难和艰辛看看他同张元济的通信便可知晓:“复近者以译自课,岂不欲旦暮奏功,而无如步步如上水船,用尽气力,不离旧处,遇理解奥衍之处,非三易稿,殆不可读。……复今者勤苦译书,羌无所为,不过闵同国之人,于新理过于蒙昧,发愿立誓,勉而为之。”在同张元济的信中他表达了他已无意于仕途而专心于翻译传播新知和启蒙的心愿:“复自客秋以来,仰观天时,俯察人事,但觉一无可为。然终谓民智不开,则守旧维新两无一可。即使朝廷今日不行一事,抑所为皆非,但令在野之人与夫后生英俊洞识中西实情者日多一日,则炎黄种类未必遂至论胥;即不幸暂被羁縻,亦将有复苏之一日也。所以屏弃万缘,惟以译书自课。……弟近灰心仕进,颇有南飞之思;欲一志译书,又以听鼓应官期会簿书累我。是以居平自忖,谓南中倘得知我之人月以一洋人之薪待我,则此后正可不问他事,专心译书以饷以世人。”通过翻译和按语展开启蒙,也十分符合严复的基础主义。

两大方面的启蒙是严复一生最受称道的地方,是给他带来最大声誉的地方。严复人生的高峰时刻就是他被视为神明的时刻。在这种时刻,他的故事似乎变成了神话。比如1906年前后,严复受到邀请做了不少演讲。一些壮观的场面虽使他保持着自知之明,但更让他感到十分兴奋:“今日海内视吾演说真同仙语,群视吾如天上人,吾德薄何以堪此,恐日后必露马脚耳。”一九〇六年(六月二十日),严复请郑孝胥写了一副自拟的对联挂在自己的书房之中:“有王者兴,必来取法;虽圣人起,不易吾言。”郑孝胥还有一首《赠严复》诗:“《楞严》虽妙绝,笔授赖房融。译者论能事,儒林属钜公。东坡端可信,几道始称雄。西士应传写,倾心更向东。”把这两首诗合起来看郑胥对严复的赞誉可以说无以复加,严复接受这样的赞誉可以说他自己也是当仁不让和认为非己莫属。

严复的基础主义同他的渐进主义革新观和进化主义世界观互为因果。因为渐进维新是严复一生的信条,这一信条建立他的天演世界观之上,也建立在他论断中国积弱和积贫等造成衰败病根的基础之上。严复一生念念不忘的就是以提高国民整体素质为根本的教育救世主义。这一信条加上他的另一信条(进化从来不能超越阶段),决定了他在政治上排除任何激进的革新——如革命。在伦敦他同孙中山的会晤中的谈话,再次证明了他们两人救世之道的根本不同。大家熟悉这一故事。一九〇五年,从纽约到了伦敦的孙中山闻听严复也在伦敦,就特意约访严复。此时的孙中山对于革命救世的热情更加强烈了,而严复则仍然持守着他的渐进变法的拯救路线。他们之间谁也不可能说服对方在意料之中。严复的基础主义和渐进主义救世逻辑根本不符合孙中山的革命逻辑。孙中山说我们的寿命都非常短促,不能等到河水清澈了再来行事。接下来,孙中山用最简洁的话道出了他们的根本不同,说严复是一位教育家,说他是一位革命家。严复的教育家身份同他的基础主义是完全一致的。但严复的最大苦恼和自我冲突的地方,是他恰恰又不安于教育家的身份,他一直心想着入仕救世和执政救世。如同他的婚姻一样,这是传统思维和价值观留在他身上的强烈意识之一。




二、何以救世的入仕为政情结


按说将中国革新的根本置于教育和启蒙的基础之上,并整体上扮演了教育者、启蒙者角色的严复,有高峰体验和巅峰时刻,就像上述郑孝胥对他的赞美那样,严复应该心安理得、心满意足了。但并非如此。在严复的心路历程中,他还有一个入仕为政的强烈愿望,以至于这成了他一生的一个情结,成了他一生不愉快和痛苦的根源之一。晚年的严复,忍受着来自吸食鸦片(始于北洋水师学堂)导致的哮喘等身体上的疾病痛苦,忍受着所目睹的革命(这是一生都不接受的)带来的无序和混乱的严重后果,忍受着残酷的二战使他对西方近代文明的失望之情(而这正是他)。

同时严复还质疑他为了教育和启蒙而从事的翻译和著述事业究竟有什么意义和作用。《赠英华》诗这样写道:“四条广路夹高楼,孤愤情怀总似秋。文物岂真随玉马,宪章何日布金牛?莫言天醉人原醉, 欲哭声收泪不收。辛苦著书成底用?竖儒空白五分头。”这首诗作于丙午年(1906年),是写给英华(字敛之,1866 — 1926年)的。英华为《大公报》的创始人,同严复有交往。此时严复的西学名著翻译(“严译八部”)已基本完成,这也是他一生最受人称道的地方之一(包括上述郑孝胥称赞他说的“译者论能事,儒林属钜公”)。但此时的严复仍抱着忧时、悲愤的心情,诗中严复用“孤愤情怀”“人原醉”“泪不收”等表达了这种内心的感受。尤其是诗中说的他一生“辛苦著书”成就了什么呢(“成底用”)?可他这位“竖儒”(自谦)此时已半头白发,这更是道出了严复心中的疑惑和苦闷。

这难道是中国精英们的普遍情结吗?古代的中国儒者、文人和士大夫,近代作为士大夫与新知识人合体的社会革新者,无不都抱着历史的使命感,抱着从成就自我到成就社会的志愿。但实现信念的过程和道路难免充满坎坷,到了一定时候,他们都难免发出悲叹,对自己的执着追求产生疑问和疑惑。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带来了什么呢?陆游的《自责》诗追问他为什么步入宦海之中而荒芜了文章和学问:“文章跌宕忘绳墨,学问荒唐失本原。仕宦一生成底事?子孙世世记吾言。”吴伟业(1609—1672)的《满江红·蒜山怀古》产生了“白面书生成底用”的疑问,黄景仁(1749—1783)在《杂感》诗中则用“百无一用是书生”对自己作了彻底的否定。曾国藩的《酬李芋仙二首》以“却笑文章成底用?千篇不值一盘飨”之句嘲笑“文章”的廉价。但就是在他们对书生、文章究竟有什么用产生疑惑之时,他们都已鬓发斑白了。陆游的《卧病书怀》感叹此时的他“衮衮年光挽不留,即今已白五分头……丈夫有志终难料,憔悴渔村死即休”,陈寅恪的《残春》感叹事已至此只能“袖手沉吟待天意,可堪空白五分头”。岁月匆匆,物是人非,身处晚清和民初的严复的处境,难道又重复着昨天的故事。

海军是晚清帝国新强自政的一部分,从左宗棠创办马尾航政学堂到李鸿章奏请选派航政学堂学生赴英留学,都是近代中国早期发展海军之举。从严复先被录取马尾航政堂学习驾驶,到中间在舰船上实习,再作为第一批中国海军留学生到英国格林尼次海军学院学习海军专业,严复的个人选择同国家的富强之道休戚相关。严复的独特之处是在他学习的海军专业之外,还对西方特别是英国为什么富强的深层原因有着浓厚的兴趣,这也是他同郭嵩焘在中国驻英使馆相见时彼此(两人结为忘年交)都热心谈论的话题。严复的专业训练与他的关怀及其方式之间,在伦敦的经历中就显示了出来。与郭嵩焘谈论英国文化及富强之本和中西文化之异同;君子不器;严复之后的选择远远超出了海军专业,竟然成为中国最著名的启蒙思想家、翻译家和教育家可以说都发端于此。

按照严复学习的海军专业和训练,他回国后从事海军领域的学术、教育事业,或者从事海军方面的管理事务等都十分合适。郭嵩焘说“以之管带一船,实为枉其材”,他适合担任“交涉事务”;薛福成更以“严宗光于管驾官应知学问以外,更能探本溯源,以为传授生徒之资”,说他“足胜水师学堂教习之任”。他们的评价对严复能够担任水师学堂教习会起到不小作用。一八七九年严复回国,经历船政学堂教习的短暂任职后,一八八〇年李鸿章就聘任他担任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实际上肩负着总办——校长的责任,直到一八九〇年李鸿章任命他担任学堂总办。在这两个职位上,严复不是正可以将这一培养中国海军专门人才北洋水师学堂办成一个一流的海军学院吗?但严复似乎一开始就不满足于单纯做一个学院的管理者和教育家的角色。对严复来说,在北洋水师学堂的职位上不能施展他的才能,无法发挥他的作用。造成这种局面的一个原因是严复对世事的激烈言论使李鸿章疏远了他,以致于“不预机要,奉职而已”。对于严复不受重用的处境,郑孝胥当时(1885年7月12日)写诗赠严复为其抱不平:“慷慨怀大志,平生行自哀。嗟君有奇骨,况复负通才。时事多荆棘,吾侪今草莱。天津桥上见,为我惜风裁。”郑孝胥作为严复的知音,他说出了严复怀才不遇和壮志未酬的心声。严复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的“官位”和“官职”。这同他后来批评官位拜物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为了达到入仕执政、指点江山的强烈愿望,严复从一八八五年开始到一八九三年,自三十三岁至四十一岁,九年之中前后四次参加科举考试。严复长子严璩指出了其父的这一动机和愿望说:“府君自由游欧东归后,见吾国人事事守旧,鄙夷新知,于学则徒尚词章,不求真理。每向知交痛陈其害。自思职微言轻,且不由科举出身,当日仕进,最重科举。故所言每不见听。欲博一第入都,以与当轴周旋。既已入彀中,或者其言较易动听,风气渐可转移。”但第四次仍然落榜,其中的郁闷和痛苦不言而喻。严复在第四次(1893年)参加乡试前的一八九二年,按捺不住这种心情,在《送陈彤卤归闽》诗中表露无遗:“四十不官拥皋比,男儿怀抱谁人知。药草聊同伯休卖,款段欲陪少游骑。君来渤海从去春,黄尘埃壒愁杀人。末流岂肯重儒术,可怜论语供烧薪。嵚奇历落不称意,高阳酒徒兀然醉。长驱八尺两颐丰,高谈慷慨忧时泪。平生贱子徒坚顽,穷途谁复垂温颜。当年误习旁行书,举世相视如髦蛮。问君秋水剪双眸,何独异我稠人稠。无双岂独楚王信,千秋无复文信侯。君今长揖告我行,南风欲挂孤帆轻。闽之东门温泉温且清,荔阴如见挥巨觥。”

陈彤卣是严复的同乡,一八八九年考中进士,时任北洋水师学堂汉文教习,严复任北洋水师学堂总办,虽然职位上高于陈彤卣,但三次考试都不及第,没有进士身份,连捐带保才有了“免选知府,以道员选用”的官阶(正四品)。这在严复心中是何等滋味。照严复诗中说的“当年误习旁行书,举世相视如髦蛮”,他后悔当年没有走科举这种既正统又体面的学习路线,而去学习航政和去英国留学学习海军,这都是误入歧途的选择,因为在世人眼中这种选择无异于是为蛮夷为伍。这难道是阴差阳错吗?童年丧父的严复遇到的人生的一大不幸。因失去了经济上的支柱,他的家庭很快也陷入困境。严复的诗《为周养庵肇祥题篝镫纺织图》描写了他的家门的凄惨衰落:“我生十四龄,阿父即见背。家贫有质券,赙钱不充债。陟冈则无兄,同谷歌有妹。慈母于此时,十指作耕耒。上掩先人骸,下养儿女大。富贵生死间,饱阅亲知态。门户支已难,往往遭无赖。五更寡妇哭,闻者堕心肺。”由于为生活和学费所迫,福州航政学堂招生童少学生,为学生提供优厚的条件,生活费全免,还有家用补贴,这对家庭困难、无力走科之路的严复来说很有吸引力。但进入这样的学校也不容易。考生的个人素质要好,要有人(如士绅)为其担保,考试又要通过。按照严复的回忆,他的作文成了他被录取的关键因素。《送沈涛园备兵淮扬》诗说“尚亿垂髫十五时,一篇大孝论能奇”。对这句诗严复还特地注释说:“同治丙寅,候官文肃公(沈葆祯)开船厂,招子弟肄业,试题《大孝终身慕父母》,不肖适丁外艰,成论数百言以进,公见之,置冠其曹。”

当年能够入船政学堂来之不易,后其洋学生的身份使之成了脱离中国正规仕途的另类。正是这条路成了决定了他“四十不官拥皋比,男儿怀抱谁人知”的命运。履行北洋水师堂教一位老师的作用,无论如何无法同担任王朝中地道的官员的职能相比,一个人的怀抱只能在入仕为官中体现出来。这说明,经过近代西方价值多元化洗礼的严复,内心里对现代知识人的角色认同有限,身上带着深深的士大夫情结。严复尝自言:“自叹身游宦海,不能与人竟进热场,乃为冷淡生活;不独为时贤所窃笑、家人所怨咨,而掷笔四顾,亦自觉其无谓。”一八九八年一月至二月,严复在《国闻报》上分九次发表了《拟上皇帝书》(未署名),这可以说是他受光绪变法感召而为之提出的公开的建言。同年九月十四日,严复受到光绪的召见。这都可视作严复影响和参与政治的契机,说不定就会被光绪直接提拔。很不幸的是,也就一周政变发生,光绪被幽禁,至少因《国闻报》包括严复在内的几位人士受到江南道监察御史徐道焜的奏劾,一时陷入危险之中。好在最后没有受到追究。西太后一怒之下杀害了六君子,这深深刺痛了严复,也让他到感政治世界的险恶。他的《戊戌八月感事》诗写道:“求治翻为罪,明时误爱才。伏尸名士贱,称疾诏书哀。燕市天如晦,宣南雨又来。临河鸣犊叹,莫遣才心灰。”之后严复步入晚年,前后他也受到了一些任命,但都不是什么显赫之位,严复虽大都赴任,但对他来说没有多少吸引力。他也越来越看淡政治上的身份和名声了。一九一〇年(1月17日)严复被清廷赐予文科进士出身。姗姗来迟的科举身份,他已不为之心动。《见十二月初七日邸钞作》诗说:“自笑衰容异壮夫,岁寒日暮且踟蹰。平生献玉常遭刖,此日闻韶本不图。岂有文章资黼黻,敢从前后论王卢。一流将尽犹容汝,青眼高歌见两徒。”

最后几年严复更受哮喘病的折磨,但精神上则释然了,何以救世的两难和苦恼也画上了句号。一九二一年他在福建故乡阳崎离开了人世。墓前的横屏上书写着严复生前自拟四字言“惟适之安”。此语出自韩愈的《送李愿归盘谷序》中的一段:“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李愿是韩愈的朋友,隐居太行山,韩愈以此诗称赞朋友“此中有真意”的境界。严复借用其中的“惟适之安”表达自己最终达到了人无非只求一个舒适安逸之境,他人生的两难也在最后释然。陈宝琛所撰墓志铭说:“旗山龙渡岐江东,玉屏耸张灵此钟。绛新籀古析以中,方言扬云论谭充。千辟弗试千越锋,昔梦登天悲回风。飞火怒扇销金铜,鲸呿鼍跋陆变江。氏见犹阅世君非蒙,咽理归此万年宫,文章光气长垂虹。”陈宝琛对严复如此高的赞扬,这能使在天之灵的得到莫大的安慰。

严复入仕救世与启蒙救世的两难困境和苦恼,留下了近代处在从传统士大夫向知识人转变过程中的耐人寻味的故事。晚清中国不少文化精英大都是士大夫和知识人的复合体,这也使他们承担的角色往往是多重的,而不是从事诸如学术、政事、经济等不同世界中这一种或那一种的单一角色。一句话,他们仍想成为一个万能者,成为孔子所说的“君子不器”的人。但在近代社会各个领域迈向分化的过程中,中国历史上的士大夫精英(如官僚学者或学者官僚)型人物也很难再继续保持这种双重或多重角色了。因此,表现在严复身上的两难,反衬出传统性与现代性之间的“一种”内在紧张和冲突。

传统性的世界观是独占性的,传统的价值观也往往是一元的;现代性的世界观是包容的,现代性的价值观也是多元的。在传统社会中,人们往往相信一种东西为最值得选择;在现代型社会中,人们常常相信不同东西都最值得选择,这些东西开放地分布在不同的领域中。不管是在思想上和观念上,还是在现实中和实践中,严复的世界观和价值观都是多元性和一元性的矛盾混合体。强烈的基础主义(或基建主义)与强烈的政治本位主义则是这种矛盾混合体的一部分。这不纯粹是严复身上的现象,它是近代中国文化和思想精英们不少人身上都有的现象(梁启超、胡适等)。因为他们不同程度上都是复合型、混合型的人物,他们身上的多重角色使就难免陷入曲折和自我冲突中。


作者 | 王中江,北京大学哲学系。

原载 |《人文》集刊第九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3年8月出版。